第三十章:太原王氏的忧郁
东晋初年,王氏中有琅琊王氏与太原王氏名声显赫,不过如今相比琅琊王氏仍有王导支撑,太原王氏显得就有些后继无力。
太原王氏东海太守王承比王导大三岁,弱冠知名,其后一路平步青云,渡江后因其清简宽容的为官之道和清心寡欲、擅长清谈的人格魅力被推举为东晋初年第一名士。
能成为第一名士光有家世和才华还是不够的,其人风采气质也是一等一出挑。
总之王承一人使太原王氏在东晋初年跻身顶级门阀,不过论起祖父是曹魏司空,父亲是西晋汝南太守,这根基底蕴似乎比琅琊王氏还要显赫。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江左名士在四十六岁时早早去世,留下十五岁的独子王述。
王述继承父亲的爵位蓝田侯,侍奉母亲,勤俭持家,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今年二十七岁的他,还是第一次单独来采兰台这种花钱如流水的地方。
平日因为是太原王氏蓝田侯的缘故,世家子弟聚会也总会捎上他,然而他的存在感就如同角落里熏香炉,静静地捧场,静静地聆听,静静地吃菜,即使在席中的人已争论不休,吃了寒食散的人更是激动地要踩上桌子拽着旁人转圈圈,唯有他也安然地捧着碗,一丝不苟地对待着食物。
妻子常笑话他,家贫人笨还嘴馋,你可知道琅琊王氏一顿家常便饭比咱们主公还吃得好?
王述嘴笨,能娶到妻子还多亏自己的身世,算是阿爹在天庇佑。
相比阿爹的弱冠成名,王述年近三十,至今还是个家里蹲,而且他还很安于这种清简穷困的生活,除了他总是受不了美食的诱惑不得不出席很多宴会。
对于他这种闷嘴葫芦,在宴会里自然是无从扬名。
往年没有娶妻的时候,他是不会在意扬名和赚钱这种事,可惜他是个孝子,母亲想他娶妻生子,他就娶了,然后,今年有了一个儿子。
小生命的诞生让他想到院子里养的小鸡小鸭,冬日时他还会把这些小动物用棉袍包裹放在屋内,所以面对有自己骨血的小生命,王承在父亲去世后暌违十年哭泣。
虽然妻子在抚摸着他和孩子的头时会嘀咕,“旁人总说你有些痴呆,我起初也这么觉得,不过现在看来,你这人还真是赤子之心。”
王述木讷,他猜不出妻子到底是夸他还是笑话他,不过有了儿子之后,他觉得自己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给儿子取名叫做坦之,望儿子以后无论面对何时都要学着坦然处之,他乐滋滋地给妻子炖鸡汤的功夫,已经把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的名都想好了,既然长子叫坦之,那么第二个孩子就要叫处之……
妻子没好气地对他道:“你再这般碌碌无为,不寻官职,这蓝田侯爵位每年的配给还不够你把坦之给喂饱。”
一想到要出仕,王述就不禁忧郁起来,如今能吃饱饭有闲情看书玄修还多亏了父亲的荫庇,他这人不擅交际,心眼又实,性子还躁,但还是厚着脸皮拖父亲旧友关系,要了一份宛陵令的差事。
世家子弟们自然是很惊奇王述愿意出仕,但没想这宛陵令做了没几天就传出王述明目张胆收受属下礼物之事,还置办家具,州司一查不要紧,竟查出一千三百条贿赂,一时成了建康士族社交场合的一桩谈资。
此事一出,让养病中的王导都不顾低调派人对王述道:“名门之后,名父之子不用担心俸禄,向下属求取财物是很不适合的。”
王导说得如此委婉,自然是有心接济帮扶王述一把,没想王述就是冲着钱财来的,毕竟他家坦之还小,不能吃不饱啊,还实在又气人地回了一句,“满足了自然会罢休。”
他的想法就是捞完这一笔,存够钱,以后不再收受一分一毫,从此学着父亲为民为国鞠躬尽瘁。
官员受下属礼物是常事也是低调之事,但受得如此大张旗鼓的唯有他一个,但他只想着把旁人为官二三十年接受的礼物一次性收完了事。
所以在知道他的想法后,王导竟无语问苍天,憋了许久才道:“名父之后,果然坦荡得与众不同。”
礼物是收了,家具也办了,但官职还是丢了。
王述又准备回建康家里蹲,反正他收了这些礼物也算是攒了一笔,不怕坦之饿肚子了,但还是少不得要向在天师前乞罪,毕竟他这遭可算是把父亲名气给玷污了。
一想到敬爱的先父,王述又忧郁了。
在天师画像前边忏悔边把自己饿了几天的王述决定抱着坦之去采兰台享受美食,因为王导告诉他,最近谢家三郎常出没采兰台。
谢家三郎谢安,王述倒是如雷贯耳,早年桓彝一句“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王东海自然说的是王述的父亲王承。
但桓彝只是说谢安气质淡然,长大可能会不比王承差,这褒奖与鼓励之言随着谢安神童名声愈大而传得愈发偏离主题,比如“谢家三郎跟王东海长得有几分相像呢”、“不但气韵相似,这眉眼还有几分相似,哈哈哈谢尚书,在下可不是说三郎不像你哦”、“比起王东海之子,三郎倒更有江左第一名士少年时的风范啊”……
如此一来,王述就是再宅再不管世事,也将谢安牢牢记在心里。
可惜啊,好几次一起出席宴会,这三郎总在众星捧月之中,他则被人挤在角落,实在看不太清楚。
这到底是有多像呢?到底是眉眼还是气质像呢?
今日,王述总算在采兰台把谢安等到了。
的确很像父亲,王述仔细回忆着,他记忆里的父亲在宴会中就如谢安一样,很淡然地做着自己的事,然后总能让旁人无法将目光移开,虽然谢安年纪还小,但眉目已初现少年俊美轮廓,主要是那份与世俗疏离得恰好好处的距离感,让人觉得这少年总是在高处俯瞰着旁人。
但这份距离却又不会让人反感,反而因为少年嘴角淡淡的笑,让人心生亲切。
王述的心头忧郁总算减了几分,“三郎能否单独与我说说话?”
谢安望了一眼他怀中的坦之,对跑堂道:“给蓝田侯那桌上一份牛乳,记在我的账上。”
“还是三郎想得周到。”王述脑子有些晕乎乎地,也不在乎与谢安同坐的谢裒和谢奕,还有别的记不清名字的官员,他心里夹杂着激动和莫名的希冀,也完全没把谢安当成小孩子。
因为谢安刚刚入了墨魂榜,十岁入墨魂榜,比起父亲王承弱冠成名,眼前这少年更是前途无限。
难怪王导跟他说过,“他虽小,但你可信他,因为他将会是我的学生。”
王述是实心眼直肠子,与谢安面对面如今近的交谈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就不再遮掩来意,如实对谢安道:“虽然我现在是司徒大人的属官,但他让我跟着你。”
若说男女之间有一见钟情,那么他对谢安也算是一见就能交心的吧?
谢安正逗着坦之喝牛乳,听他这话,也没激动也没惊讶,只是淡淡问道:“所以,你是接我去西园见他的人?”
见到谢安稳如泰山的模样,王述心中阴霾一扫而光,连忙点头。
谢安望了望天色,刚过正午,也不耽误出行。
西园自然在建康西面冶城附近,听说园中山林秀水,飞禽走兽繁多,是王导私人别园,私到连雷夫人也不能常住,就跟王导的书房一样,属于他个人的小天地。
谢安决意骑马,所以在采兰台还养着马,是沈劲帮他搜罗来适合他骑的,而且沈劲也要跟着去,俨然是忠犬之姿,谢安很想摸摸他的头,但在父兄面前,还是忍住了。
“带着坦之一起去?”谢安见王述上门办公还抱着个婴孩,这死宅吃货儿控的传闻果然是真的。
王述无比认真道:“带坦之见见世面,毕竟是西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