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飞白书燕
《燕衔泥》在谢安笔下徐徐写出,既然郗璇擅长小楷,所以他写得也是小楷。
虽然未曾被卫夫人亲自教过,但王熙之早已学成簪花小楷的要点,曾让他用簪花小楷抄过半年的《黄庭经》,如今这首唐朝韦应物的《燕衔泥》出世,并非是刘禹锡的《乌衣巷》中的飞入寻常百姓的堂前燕,谢安将它写出,是想纪念这段乌衣巷里最美好的时光。
在巷子中自由飞翔的燕子曾在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的屋檐下结巢,春来秋去,它们如乱世流民般来到了南方,躲避了侵袭,在此地安居乐业。
燕能在人居中筑巢,是难得的慧鸟。
愿乌衣巷成为它们的永远安乐之所,也愿我与熙之能永远如今日这般无忧欢悦。
谢安一气合成,写到最后一句已是沙笔,笔势遒劲,余笔飞白。
飞白在行草书中常见,虽然谢安写的是楷书,但在最后一句“燕衔泥,百鸟之智莫与齐”时已无法抑制心中所想,顺自其然地成了“飞白书”。
飞白书是东汉蔡文姬之父蔡邕所命名,灵帝时鸿都门匠人用刷****的扫帚写字,而使得笔画部分有枯丝,飞白书的要点是笔划若飞,丝丝露白。
谢安少写飞白书,但此时写得刚柔相济,用尽了笔墨之意。
郗方回与孙绰站在他身后,见证他所写的每一个字,只觉得整个建康城的燕子都似乎来到乌衣巷上空,天空时不时有鸟影掠过,还有更多停在墙头花丛间。
专研墨道者并非一定要玄修,一是天赋所致,二是喜好。玄修者自然是天师道信徒,而墨道所需玄修是为了读蓬莱法帖,如王熙之周岁能读帖那种天赋简直是百年未曾有过,所以当年才在江左引起轰动,然而之后王熙之的沉寂也让他们扼腕叹息。
郗方回只知如今江左唯有两人自如在书写时运用玄修之力,如他们这些年轻人,有能力阅读蓬莱法帖并且抄写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郗方回与孙绰自幼读黄庭经,如今自然隐隐觉察到谢安的手写有异,气流涌动间,他们无从辨认出视野里哪些是真的燕子,哪些是幻觉。
只觉得无数啾啾的叫声响在耳边,蝉声无声无息地隐匿,将所有的空间都留给了燕子。
正埋头悉心写着《东华玉篇》的郗璇抬了头,眼里带着几许茫然,然后她垂头咬唇,放下笔,挪着膝凑近谢安的几案,看着最后那行似浮于纸张之上的飞白书。
谢安已经在洗笔,天气热,刚磨好的墨已经干了,结了一层亮壳。
他洗净笔,捋干水,然后伸指向半空弹去最后一滴水,霎时间像是石落幽潭般激起层层涟漪般,燕子的叫声亦渐渐隐去,蝉声若隐若现,清风徐来,日光明丽。
“我输了。”
郗璇十分干脆道。
几乎不用评判,但老实巴交的孙绰还赞了一句,“只恨往年不曾在建康,与三郎相见恨晚。”
谢安笑道:“那愿孙兄以后常留建康。”
孙绰有些遗憾,“可惜啊。”
说了半截,但谢安却猜出了他的心思,“孙兄信佛?”
“三郎如何知晓?”孙绰怔了怔,没想过谢安年少竟然对他的信仰很是熟悉,士人常信天师道,佛教比起道家在中原根基薄弱,不过眼下江左佛教庙宇倒是比往年要多,而且北方石勒也奉大师佛图澄为国师,隐隐有佛道两足鼎立之势。
谢安当然知道孙绰的信佛,毕竟历史上这位孙绰与自己会成为好朋友,还参加了兰亭集会见证了千古第一行书的诞生,而且孙绰还与另一名将会以佛学名扬江左的佛徒支道林是朋友。
这些人都是谢安与王熙之的未来密友。
谢安当然没有如实答他,只道:“我知道孙兄与支道林相熟,听闻他就是佛教世家,又善清谈,深得庾亮大人赏识,如今在建康城很是出名,不知他明日会不会来青云塔?”
孙绰恍然大悟,“道林兄与我同岁,写得一手好草隶,明日将会参与墨魂榜评定,只是他这几日出了城说是寻到好马,要亲自牵回来,其实我还在担忧他是否能赶得上评定时辰呢。”
都是妙人。谢安想着,不再多言,此时才将注意力放在郗璇身上,颇为抱歉道:“因为事关老师声誉,所以不得不取巧赢了。”
“你的飞白书写得很好,并没有写得太过,流畅自然。”郗璇手捏着裙裾,轻轻道,“你的诗也写得很好,这首诗以前没有听过,看来是三郎新近所得?”
谢安每次抄诗都有些罪恶感,毕竟他前世是个画手,对抄袭这种事可是深恶痛绝的,如今自己穿来后天赋点大约是被书法给占了,分给写诗的灵感寥寥无几,好在能记得几首出名的,还多亏高中老师让他苦背的鞭策。
“有感而发。”他淡淡掠过,在心中暗暗道,以后一定要更努力练习书法才行,毕竟这才是自己的真本事。
郗璇又默默看了几眼诗,将它默记心中,此时王熙之已经向谢安走来。
王熙之双手捧起纸张,慢悠悠地从第一笔看下来,谢安原本轻松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几乎是屏息等待王熙之的评定。
在一旁看了好久戏的熊孩子谢万打个哈欠,心想,来了来了,这些年撞见几次都是三哥写得明明很不错,王熙之却还要打三哥手板,这回从小楷变成飞白,一共一、二……十个飞白字,就得打十下了。
飞白书是草纂,自然与楷书大相径庭。
果然王熙之圆润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你取巧夺目而已。魏文帝曹丕也曾沾指,卫夫人曾夸过飞白书‘耿介独立’,但你尚未寻到自身笔法,最好还是不要多练,花巧笔法反而会阻碍你理解其字真意。”
谢安是后世的魂,知道飞白曾流行却也衰败,成为“鸟虫书”、“花鸟字”的源头之一,而且飞白也是国画的一种技法,最早见于顾恺之的画。
如今顾恺之小朋友的父亲顾悦之还没娶亲呢,谢安为了让王熙之不生气,于是道:“其实这飞白书我写出来是为了等会画画而练习。”
“画画?”王熙之眼皮一跳,这回轮到她不安了,低声道,“你又要我站着跟木头人似的不动吗?今日不是已经画了么?”
“等晚饭后我画给你看。”谢安旁若无人地凑到她耳边,轻轻笑道。
……
……
看到青梅竹马咬耳朵的一幕,谢万不由心中叹息,咱家三哥失踪半年回来果然变坏了,这就把打手板的事给糊弄过去了。
而郗璇看到这一幕,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和羡慕?
但她也不明白自己羡慕这样旁若无人的亲密,还是羡慕两人的天赋。
郗方回轻抚妹妹的乌发,像是在安慰着她,然后转身对王熙之道:“熙之,那明日青云塔见。”
谢安眼皮一跳,才见面就叫熙之的名字,有没有搞错,应该是叫“王家小娘子”才对啊,这位少年!
“我听闻前几日三郎在东宫曾作半首《侠客行》。”郗方回又对谢安道,“明日倒是希望三郎带着另外半首和这首《燕衔泥》一同前往青云塔,毕竟好诗应上青云塔让江左士人共赏才对。”
“也让那些担忧三郎的人知道,你回来了,并且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