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娟笑音刚落,被陆云芝说得张口结舌。
在她看来,除了自己的私心之外,贬低夏家姐妹,就是变相地捧高陆云芝。云泥之别嘛,将别人踩进泥里,才能衬出高在云端的姿态啊。
可陆云芝分明不领情。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要为夏家姐妹出头。
陆云芝口中说张文娟错了,但语气丝毫没有指责之意,仿佛只是在说明一件事实。
这个事实是,张文娟错了。
“你看,”陆云芝指了指自己面前。
陆云芝面前有两只碗,一大一小。大碗里还有面,小碗里只有汤。原来她是将大碗里的面挑到小碗里来吃。
“早上的金丝面确实不错,不过早膳实在太过丰盛了。”陆云芝笑眯眯言道:“当时只是想着,大概是要招待我的缘故,实在不好开口。”
陆云芝便暂住在张知府的府上,吃饭自然都是一道的。
“如今饥荒四起流民无数,正该节衣缩食,处处减省方好。”陆云芝点到即止,并没有深说,饶是如此,张文娟也被说得浑身不自在,看着面前自己吃过的面碗,不知该不该硬着头皮吃完。
陆云芝转头招手让跑堂的过来:“这些我都没动,你拿去给外头的人吃吧。”
门口好些衣裳褴褛的小乞丐,就等着残汤剩菜呢。
跑堂的往陆云芝脸上看了一眼,这姑娘倒是好心。
这年头,越是有钱的,越会摆谱,宁可倒掉也不肯赏给乞丐,若有不长眼的敢上前讨要,说不定还会挨上几脚呢。
谁知一看之下,登时一颗心砰砰直跳,几乎要跳出腔子来。世上竟有这样的美人儿!跑堂的只觉得一张嘴两只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浑不知说了句什么,捧着那大半碗面走到门口,却又不愿意给那些乞丐了。
这样的美人儿,只怕皇后娘娘也比不得啊。美人儿余唾,自个儿吃多好啊。
跑堂的狠狠心,从怀里数出五个钱来,往柜上一拍:“另外来碗面,给外头的乞丐。”又珍而重之地将手上那半碗递过去,低声道:“帮我好生放着,忙完了午市再慢慢吃。”
众人的目光都跟着那跑堂的,见他如此,不觉莞尔。忽地眼前一暗,门口被遮住了。
只见七八个青壮年男子哗啦啦一下子冲了进来!
这么凶?青天白日还有打劫的不成?还是收保护费的?
那些男子服色不一,不过都套着一件无袖的短褂,上头白底红色,一个大大的‘壮’字。
原来是传说中的白壮。
差役这个活儿呢,也是有编制的。其实正经在编的差役并不多——还是世袭的,凡是有事需要人手的时候,就可以征丁服劳役,这些被征来的丁口,因为穿着白褂子,所以俗称白壮,也就是临时工。
领头的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这位里边儿根本没穿上衣,光着膀子套着褂子,露出两条粗壮的胳膊,上头满满都是青黑色的刺青,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儿。
“葛胖子!”那人将一条胳膊咣地一下子砸在柜台上。原来矮胖的掌柜姓葛。
“知府大人有令!”示威之后,刺青男满意地看着葛掌柜腮边直哆嗦的肥肉,将胳膊收了回来,敷衍地冲府衙方向拱了拱手:“如今灾民汹涌,赈灾之事迫在眉睫!各家商铺按等纳粮赈灾!你这面铺生意这么好,就定为上等吧,纳粮十斗!”
十斗!
葛掌柜好像被抛上岸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却是说不出话来。
跑堂的还站在柜前,倒先回过味儿来——毕竟这不是他的生意,并不用他本人纳粮。
“唐三爷,”跑堂的赔着笑脸儿:“您看把俺们掌柜吓的。街里街坊的,俺们这小本生意您还不知道?只赚吆喝不赚钱,哪能定成上等呢?您老抬抬手,顶多是个下等!”
刺青男在这一带其实是有名的地痞,喝酒赌钱逛窑子样样精通,打架斗殴高利贷事事有份。每每官府要征白壮,家家都躲着,偏他倒去疏通使钱讨这样的差事,好狐假虎威去敲些好处。
唐三爷脑袋不动仍是朝向葛掌柜,只眼珠儿转向斜了过来,微微眯了眯,忽然毫无征兆地飞起一脚,一下子踢在跑堂的肚子上!
这个窝心脚可是不轻,登时将跑堂的踢得蹬蹬蹬连退几步,一下子撞在了一张桌子上,整个人跌在地下,连桌子都带翻了,上头的碗碟咣当咣当摔了一地,将跑堂的淋得满头面汤。
偏有一只面碗竟然没碎,骨碌碌滚出好远,打了几个旋儿,竟端端正正停了下来,好像特意摆的一样。
这下子,偌大个面铺,掌柜的、跑堂的、吃面的,连带后头掌勺的大师傅都惊住了,一时就鸦雀无声。
唐三爷很满意这个效果,阴阴地笑了一声:“街里街坊?街坊能当银子使?既然都是街坊,就应该知道我唐三爷的厉害!老实交粮食出来!没粮食就交银子也成!知府大人有令,胆敢抗拒不交,阻碍赈灾的,一律先抓了去,回头再用粮食去赎人!”
眼看闹起来了,当下便有食客偷偷从一旁溜走。店里的人在这时候也不敢去拦,唐三爷更是不放在心上,反倒伸手指指点点道:“你们这些个泥腿子,都他*妈*的给我快滚!少在这里碍眼。”
在这里吃东西的,大多是街坊,知道这地方价廉物美味道好才来的,都是些普通百姓,哪敢惹唐三爷这样的人,登时走得更加多了。
葛掌柜的嘴里发苦,心知这一关不出点儿血,大概是过不去了,连忙开了钱柜,没敢拿铜钱,将散碎银子抓了几块——实在没有大的啊。
从柜台后头绕出来,葛掌柜冲唐三爷又打躬又作揖,将那些散碎银子一股脑塞在了唐三爷腰里:“三爷、三爷哎!不是不给您面子,实在是有难处。咱这铺子都是见天儿的买面买肉配料,实在没有富裕!”
唐三爷摸了摸腰间,脸色缓和了些,神色阴转多云,正琢磨着怎么说合适。所谓纳粮十斗,自然是狮子开大口吓唬人的,收了好处,当然要降下来。
谁知猛地一名壮汉跳了出来。
只见那人身材高大,比平常人足足高出半个头来,头发极浓密,在脑后草草束起,宽宽的下巴留着络腮胡子,两条浓眉更是几乎连在了一起。在这一堆毛发之中,五官都几乎看不见了,只让人觉得两只眼睛闪亮有神。
正是之前被跑堂的撞翻那一桌的食客之一。
这人是谁?要干嘛?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