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后院更见荒凉,满目皆是没顶的荆棘蒿草,有微风掠过,枝摇叶摆,空气里除了一股腐气,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怪异臊气和血腥。
我们站在屋檐下的土阶上,先我一刻进来的捡徕正撅着屁股往草丛里钻,酒癫子叫道:“捡徕你在干嘛?”
捡徕直起腰答道:“狗,红红的狗,走得好快,钻进这里面不见了,我要捉它回去。”
“回来,捡徕。那不是狗,是狐狸,你一个人抓不住,别把它吓跑了。”
我厉声斥喝,捡徕斜眼盯着我,大不服气,指着孙老头道:“狗,他家的狗,死了。”
我大吃一惊,快步走过去,佝偻着身子透过倒伏的柴草枝杆缝隙往里一瞅,果然看见黄狗倒伏在前方一丈多远的草丛里,四脚无力的扑腾着,发出呼呼的微弱声音。
我挥起杀猪刀一路劈砍,他们几个也跟了过来,到了土狗身边。手电光下,血水染红了柴草,它的脖子已被咬断大半,看得见露出来的断裂喉管,难怪它叫不出声。
孙老头脸色铁青,蹲下身子,喃喃地叫着黄狗,黄狗还未断气,身子抽动,失神的狗眼看着主人,似乎有泪水溢出,孙老头伸出左手,颤抖着扶摸了一下它的脑袋。
我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没有吭声,酒癫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行了,没得救。看它腿上腰上都有伤口,应该不止一只妖狐,这才多久?都没听见它叫哩,只一口就咬断了喉咙,那得多狠呀。”
我们从前院过来这里最多也就三四分钟,狗比我们快一点,也就是说,它一进来就遭到了攻击,而且是一击致命。可是大黄小黄和鬼畜癞蛤蟆呢?按说它们还在黄狗前面一点点进来的呀,它们去了哪里?不会也遭到了攻击吧。
我大为紧张的四下打量,柴草茂盛,可惜根本看不远。我大叫大黄小黄,捡徕也叫着姐姐,除了回音,没其他动静。我神识大开,不管不顾的在柴草荆棘中穿梭,一圈下来,并无发现,不安地又回到原地。
酒癫子问道:“有发现吗?”
我摇了摇头。
“不用担心,大黄小黄不比黄狗,个头小,滑溜无比,本身灵智已开,妖狐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一下子得手,鬼畜就更不用说了,光它那一身毒就没几个敢惹,黄狗不同,它只是一条普通的土狗,你瞧这柴草密的插不进脚,它在这样的地方不灵便,也走不快,这才被妖狐得手的。”
是呀,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我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黄狗不动了,显然已经断气,孙老头站起身来,光柱划动,愤怒地四下找寻着。
酒癫子安慰他道:“红伢子找过一圈了,没用,找不着。再说这狗不死也死了,早死早超生,说不定来世转生变人哩。“
不等孙老头答腔,他话锋一转接着道:“很明显此地凶险,那畜牲本领不小,我们不可大意。大家最好不要分散,在一起才能相互照应。不如我们到屋檐下的阶基上坐一会,吸颗烟平平气,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行动吧。”
我点了点头说道:“没想到这么早它们就出来了,而且竟敢在我们眼皮底下逞凶,我估计它们的巢穴就在这附近,不用急,总能找得到它的。”
酒癫子少有的谨慎道:“不可乱撞,离子时还有二三刻钟,先等等吧,大黄它们通灵性,一定是追过去了,要不多久肯定会回来找你的,有它们带路才有把握。”
我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夜空,月儿正攀上中天,有云层在它的身边徘徊,时不时的遮住它的身影,明暗变幻,捉摸不定。
“那就这样吧,等大黄它们的消息,顺便歇息一下。这柴深草茂的,又是夜里,看不太清,莽莽撞撞容易出问题,谨慎为上。”
酒癫子边说边走,几个人默默地退回到屋檐下的土阶上,至于那条死狗,我们谁也没提。
后院这儿前二天我虽然来过,当时却未在意。后院倒也不大,厨房杂屋的对面是一排猪栏牛舍,中间的空地连着后山幽深的树林,看不见围墙,或许是没有,或许已倒塌,放眼望去,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就这一会,月亮钻进了云层,四面幽暗,天地为之寂静,没有了虫鸣蛙鼓,听不见水流淙淙。看着这荒凉诡异的后院,我陷入了沉思。
世上许多事情都是说的容易做的难。在这没顶的灌木荒草里找寻一只狡猾的狐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便找得到,能否抓住更是无法预料。后院紧邻山坡,坡上林密树深,翻过岭就属猫儿岭,只要它逃进了猫儿岭,再想抓住它无异于大海捞针,除非它逃回老窝,而你又恰恰找到了它的老窝。
这事不能想,越想越难,就会觉得希望越少。好才现在帮手多,除了酒癫子孙老头和捡徕,更有大小黄和“鬼畜姐姐”。只可惜出师不利,大黄狗死了,少了一个善于跟踪的好帮手。
辛辣的烟雾呛得我咳了一声,转眼一看,他们三个人比赛似的吹起了喇叭,一点火红在他们的吧嗒声中明暗,烟雾自他们的口鼻吐出。我喉咙发痒,只好独自坐到了一边,有些羡慕地看着他们,紧张的心情随即放松,不觉间思绪竟纠结到了烟上。
我记得酒癫子说过二句关于烟的名言,一句是“饭后一颗烟,赛过做神仙”,另一句是“烟是和气草,人人少不了”。看见大人们手夹烟卷或者叼一个铜嘴烟斗,潇洒地吞云吐雾,细伢子大多都有过想吸烟的冲动,记得五六岁时有一次偷过父亲的烟卷,才叼上嘴巴,母亲发现了,骂我好样不学学野样,我回嘴说大人都吸,爷老子能吸我也能吸,气得她在我屁股上抽了二巴掌,当时外婆在家里做客,告诉我说吸烟不好,会把脔心熏黑,人若成了黒脔心不但长不高,时间长了脔心也会被熏烂,会生病,吓得我再不敢偷烟吸。
过二年大二岁,明白外婆是吓唬我的,偷学吸烟的想法又冒了出来。那是大前年暑假的时候,座三雕曾三红从家里偷了一包烤烟,那烟是他爷老子曾庆虎用香精和红糖炒过,专门用来待客的,闻着就有一股香甜味。我们几个人坐在山上,学着大人的样子,撕下二页作业本,裁成小小的长方形,抓一撮烟丝卷成个小喇叭,用唾沫沾牢了叼在嘴上,划燃火柴点着了,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为了显示男子汉气概,仍管被呛得咳出了眼泪,依旧坚持吸完了。
我不晓得他们几个的感觉如何,只知道自己当时的脑袋晕乎乎的站立不稳,心口也有些难受,我以为这是要生病了,黄世仁说我是吸烟吸醉了,因为他也有醉过。他砍了一把柴草铺在地上,让我躺着,说是等烟劲过了就会没事。
我躺在柴草上,晕眩的感觉稍好了一点,胸口仍然难受,甚至身上还出了虚汗,不大一会,我就忍不住吐了,吐过后才轻松下来。结果是那天上午我躺在柴草上睡了一个多小时,柴也没砍,无精打采的空手回的家。
那难受的感觉我至今难忘,自那以后我再不学吸烟,黄世仁座三雕他们偷偷吸烟时我也会尽量避开一点,我不明白那辛辣呛人的烟雾怎么会令我醉到吐。
正胡思乱想着,酒癫子蓦地站起来,吐掉衔在嘴里的烟屁股,惊慌地对我说道:“红伢子,不对劲。”
“怎么了?”
“呜嗷!”
回答我的是后山上传来的啸叫。与此同时大风骤起,腥臭扑面而来。
这声音突如其来,沉闷凶恶,震心动魄,我汗毛倒竖,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从未听见过这种叫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就在这闪念间,只听酒癫子和孙老头几乎同时惊叫道:
“老虫!”
“老虫来了!快进屋!”
老虎?百兽之王的老虎?我“啊”了一声,惊骇莫名。
惊慌中孙老头摁亮了手电,酒癫子一把拉住我就跑。
大约跑出了十几步,看见一个敞着的门口,不管不顾的窜了进去。我一眼扫过,正是我曾进过的那间厨房。
“嗷呜!”叫声再起,已近到了只有十几丈远的后院山坎,我扭头看去,林木荒草遮挡了视线,没看见老虎,却意外地发现捡徕站在原地,正盯着后山愣神。
我大急,拚命吼叫:“快过来捡徕,老虫来了。”
捡徕应了声,似乎也觉察到了危险,转身快步跑来,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满身斑纹的庞然大物自荒草丛中跃出,扑到了黄狗尸体的地方。离我们刚才歇息的土阶不足五丈。
捡徕肯定也看见了,他陡然加快了速度,跑过来跨进门槛,早就做好准备的孙老头“吱吜”一声合上了门板,顺手上了门栓。
门是老式双开木板门,门板是由两块寸许厚的大松木板拼接在一起的,厚重结实,尽管这屋子二十年来风吹雨打无人居住,木门倒也未曾腐烂,只是这门栓未必牢固,恐怕很难承受住那猛虎的大力撞击。
我能想到的问题酒癫子和孙老头早已想到,两个人慌急慌忙的搬来长凳案桌,把木门顶了个严严实实,随后又各自找了一根并未腐朽的锄柄和扁担,一左一右的守在了门后。
老虎的低吼不住传来,夹杂着咀嚼的声音,想必是在享受那只土狗。空气弥漫着恐惧,我禁不住好奇,透过门缝往外张望,听得见刷刷的声响却看不见老虎。
老虎这野物我虽然不曾见过,却是经常听人提起。三五岁的小屁股们哭闹不听话,大人的恐吓就是“老虫来了”,我记忆里最先恐惧的就是吃人的老虎。
听大人们说,自五八年后我们那儿就再没人见过老虎,似乎绝了迹,想不到在这地方竟能遇上。
酒癫子拉了我一下,我正要退开,这时却看见了奇异的一幕:
一只火红的狐狸从草丛中走了出来,它的身后是一只黄牛大小,布满暗条斑纹的白色大家伙,它不住的张着血盆大口,露出森寒的尖牙,红红的舌头舔着嘴唇,一双灯笼似的大眼在黑暗里熠熠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