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屋子里,一盏散发着柔和的黄色灯光的吊灯照亮了整个屋子,灶上铁炉子里烧着的水已经大开,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儿。

李春秋走过去端起那壶水,倒进了茶壶中。魏一平的茶杯已经空了,李春秋拿起茶壶给他的杯子添水,他的动作很稳,壶口流出来的热水一滴不洒地钻进了茶杯里。

魏一平把冒着热气儿的茶杯拿起来,在手里转着:“其实我能理解。如果我是你,我也这么做。”

李春秋没有说话,他给魏一平添完水,又沉默着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

魏一平唠唠叨叨的,像在感慨:“你想想,一张床上躺了那么久,说走就走了。半夜醒了,你想找个人,往旁边一摸,连个影子都没有。说句不好听的,赶上个生病,连个端水的人都找不着,那种滋味我太懂了。”

“这么多年了,您也不找一个。”

“不敢啊,就怕和你一样。因为什么事不得不分开的时候,这儿疼,疼得睡不着。”说话间,魏一平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听着这话,李春秋心里有一丝触动,他静静地看着魏一平的眼睛。

魏一平接着说:“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我也不是块木头,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也一样怎么想。我要是你,我也会偷偷回去见姚兰,更何况还有孩子。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听到这里,李春秋才明白过来,原来魏一平是在说姚兰,他显得有些疲惫地说:“还有点儿烧。反反复复的,老是好不了。”

“小孩子嘛,很正常,长大就好了。你听我这句话,过年前,他肯定能好。”

李春秋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喝茶的魏一平,问:“站长,您来我这儿,是找我,还是找赵冬梅?”

倏地,魏一平的茶杯停在了嘴边,他顿了顿,才慢慢喝了下去。

“这么晚了,她都没回来,我是说……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关于她的任务,她都跟你说了吧?”魏一平把茶杯放下,看着他。

“两个人在这么小的一张床上躺着,身上有伤,怎么也瞒不住。除了这个,她什么都没说。”

魏一平故意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是吗,下午给你把枪,都能把我给崩了,现在又开始讲纪律啦。”

李春秋眼皮耷拉了一下,然后很诚恳地说:“下午血管子一烫,脑子就不在家了,抱歉……”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魏一平就打断了他:“别说抱歉。咱俩换换,我也一样会这么做。你要不这样,反倒不是你了,那你和郑三有什么区别?是吧?”

没人说话,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良久,李春秋才问:“赵冬梅……她晚上还会回来吗?”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不管她回不回得来,我是她的丈夫,我得知道。周围的邻居、单位的同事,谁问起来,我得有一套说辞。天一亮我就上班了,婚假休完,大家关心的都是新娘子。”

“是啊,是啊。喜糖总得给大家分,这话题肯定也少不了。”魏一平停了停,又慢慢说:“本来今天天一黑,她的任务就结束了,偏偏出了点儿小事,小过失。等她回来,你告诉她,没什么。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叫她别害怕。”

李春秋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能出什么事?”

“她会死吗?”李春秋定定地看着魏一平,眼神里透着深深的担忧。

魏一平微微一愣,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还真是喜欢上她了。”

吉祥旅社,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在216号房外响起。

赵冬梅连大衣都没脱,警惕地走过来,凑在门边,不说话,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门缝里传来陆杰压着声音的唤声,她才打开了门。

门外,眉毛上还沾着白霜的陆杰迅速走了进来,一进来,就说:“见过赶车的了,他吃口东西就动身,让咱们在霁虹桥等他。”

他一边说话,一边开始着急忙慌地收拾东西,把床上赵冬梅换下来的衣服往行李里装,拿这个装那个,一阵手忙脚乱。

赵冬梅静静地看着他,从他的样子看,她就知道他一定没有经历过急事。

陆杰手里拿着一个用布紧紧裹着的小包,他先是把它塞进了一个包里,想想觉得不妥,又拿了出来,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将这个小包往哪儿放。

他抬起头,看见赵冬梅正瞧着他,便解释说:“这么些钱,放哪儿我都怕丢,要不我就揣身上吧。”

赵冬梅看着他:“咱们就这么走了。”

陆杰微微一愣,没明白她想说什么。

“我跟着你回了牡丹江,就再也不来这儿了。为了我,你就得永远离开哈尔滨,不后悔吗?”

“不,不后悔。不和你回去我才后悔。”见她这样问,陆杰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他看着赵冬梅,又说:“要不是你,我早就回老家了。”

赵冬梅看了看他,有些感慨:“好好的,都要过年了,怎么突然就要跟你去牡丹江……李春秋怎么和你说的?”

“你欠了高利贷,债主上门了。钱不是小数,咱们俩加起来也还不上。”陆杰挺实诚,将李春秋的说辞没有丝毫隐瞒地说了出来。

“还有吗?”

“有。说要是今天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那些人咱们惹不起。”

“还有吗?”

陆杰的脸稍微有些红,他壮着胆子说:“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就像两口子一样。”

赵冬梅没说话,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此时,她的家中,魏一平已经离开了,孤灯下,李春秋正拿着她的相框,出神地看着。

李春秋从未这样看过她,哪怕是她的照片。

灯光下,照片里的赵冬梅,正对着他微笑。

平安地离开哈尔滨,离开这个血腥的世界,和一个爱着自己的人,过安稳的日子,这是李春秋能想象到的作为一个间谍的赵冬梅最好的结局了。

他奢望着,有一天,自己和姚兰也能带着孩子,像赵冬梅一样,离开这里。可是,能有那么一天吗?他不知道。

隆冬的哈尔滨,夜晚冷得让人瑟瑟发抖,凛冽的北风呼啸着。

市郊一条通往小镇的土路上,一辆马车冒着刺骨的寒风行进。

微微颠簸的马车上,赵冬梅和陆杰把自己裹成了大粽子。他们头上裹着围巾,身上披着一床旧被子,蜷缩在一起,眉毛上都是冰霜,像逃难一样地相互依偎着。

戴着一顶厚棉帽的陆杰尽量坐直身子,好让赵冬梅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颠簸中,他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赵冬梅。

寒风中,他竟是一脸幸福。

这个时候,丁战国的家卧室的台灯还亮着,昏暗的灯光下,丁战国沉着一张脸,坐在卧室里的桌子前。

李春秋撰写的那份尸检报告平平整整地被他摆在桌上,报告旁边是一个相框,里面放的是一张他和李春秋的合影。

他深深地凝视着照片里的李春秋,整夜无眠。

翌日清早,一条偏僻的小街路边,李春秋独自一人坐在从小唐那里借来的吉普车里,静等着。

不一会儿,车门被拉开了,陈立业钻了进来,他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直视李春秋的目光里闪烁着期待的光:“怎么样,找到了?”

“19261022,记住它。这组数字就是密码本的最后一道解密锁。你把邮政通讯录上显示的数字减去这八个数字,得到的结果,再和《孽海花》对照,应该就能查出来。”

“好。”陈立业立刻默记着,脸上抑不住的欣喜。

“还有个事。”李春秋突然说。

默记完的陈立业凝视着他。

“他们找了个日本人,这个人的具体背景还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正在绘制一份秘密的地图。我总觉得,它和‘黑虎计划’有关。”

“知道他住在哪儿吗?”陈立业颇感意外。

李春秋摇了摇头:“他很隐秘,知道他住处的人非常少。”

“你说的是一份什么样的地图?”

“现在还不清楚。赵冬梅只看了一眼,她能记住的,就是有一个叫‘北教场’的地方。”

“北教场?它代表的是什么呢?”陈立业细细地琢磨着。

和陈立业分开后,李春秋开着那辆吉普车进了市公安局大门,一路穿过大院,在车库门口停了下来。

“李哥?”

刚从车里出来的李春秋,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

回头一看,是手里提着暖水瓶的小李,正从一边走过来:“我就看着开车的人像你,小唐什么时候这么稳过呀。”

李春秋笑笑:“叫他听见,以后法医科别想问人家借车了。”

说笑间,俩人往办公大楼走去,小李还是那副絮絮叨叨的劲儿:“你就休了三天,我怎么觉着那么长啊,像一个月似的。”

“惦记我,怎么不去家里看看?”

“我是想去啊,我们好几个人都想去,可谁也不知道你新家住哪儿啊。这事,也不能去问老嫂子,是吧?”

李春秋看了他一眼,小李马上闭嘴了,他笑得揶揄,很显然,他是故意这么说笑的。

俩人往里走着,小李看看左右没人,神神秘秘地说:“好在也就三天。你再休下去,功劳都让别人抢啦。”

李春秋看看他:“谁啊?”

“丁科长呗。”

“怎么回事?”

“还是你做的陈彬的那份尸检报告,一直都在他手里。第二天我朝他要,不给,抱着就不撒手,说还没看完。又不是看长篇小说,一份报告能看多长时间哪?”小李一脸不满的表情。

李春秋看着他,认真地听他说。

“不过,还真让他给找着好东西了。”小李小声说,“就是那个肥皂水。他觉得那是条线索,带着小唐俩人去山里查了一天。听说进展很大,连高局长都竖大拇指了。”

听他这么一说,李春秋脑子飞快地转着。

“现在好了,除了我,没人知道这线索是您发现的了。”小李满脸不屑。

李春秋笑了笑:“别这么说,丁科长不是那样的人。”

说话间,李春秋和小李已经穿过走廊。小李的嘴,一张一合,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李春秋没再听进去,他仔细地回想着对于这份验尸报告,丁战国的一些举动。

陈彬暴毙的那天晚上,丁战国没有通知任何人,在高阳的办公室提到验尸报告的时候,丁战国却意外出现,打断了话题的继续。在他休假的这三天里,丁战国在忙碌什么?

以他对丁战国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瞒天过海、贪功揽赏的人。既然如此,他何以这么反常?除非,他是在刻意地隐瞒着什么。

这样想着,李春秋继续往前走,转眼,已经和小李走到了法医科的门口。

李春秋看着眼前这扇紧闭的房门,站住了。他在脑海里大胆地假设,如果丁战国心里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么他一定会主动出击,此时此刻,他就应该已经提前坐在里面,等着自己了。

思及至此,李春秋伸手推开房门。

“咯吱”一声,门开了。

房间里,坐在椅子上的丁战国转过脸来,微笑地看着他。

见他们进屋,丁战国立刻站起身,反客为主,客套地接过小李刚刚打回来的暖水瓶,绕在办公桌间,给他们的杯子里添水。

他走到李春秋面前,对着他面前桌上的一个杯子,把热气腾腾的水倒了进去。他一边添水,一边对李春秋说:“说起来,这条路还是你给指出来的。”

“是吗?”李春秋端起那杯茶,呼呼地吹着杯口的热气儿。

“你不是在报告里提到肥皂水的事嘛,尸体右臂的袖口上。你这婚假休的把什么都忘了?”丁战国把暖水瓶放下。

“心思是得往回收了。”李春秋自嘲地笑了笑。

“哪来的肥皂呢?我们几个可是连牙膏都没来得及带。这块肥皂,和陈彬的越狱,又有什么关系?”丁战国故意抛出了这个疑问。

小李抱着杯子忘了喝,满脸好奇地听着,他倒是很想知道其中缘由,李春秋则在一旁低着头继续喝茶。

丁战国继续说:“我做个假设啊,有人把肥皂递到了他的手里,放到嘴里一咬,就是白沫子。看守的小胡以为他犯了病,过去查看的时候,遭了不测。”

小李像听说书的一样地入了神,圆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丁战国。

这时,李春秋发问了:“除了你们几个,那个自来水处理站里,还有别人吗?”

“门房。小唐去看过了,他……”

没等丁战国说完,李春秋就接了一句:“失踪了?”

丁战国点点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昨天去了一趟桦树沟,那个门房的老家。就差一步,没能看见给他家里送钱的人。”

李春秋有些惋惜道:“这么说的话,这个门房怕是找不着了。”

“是啊。人命案子往往就是这样,差一步,就步步都赶不上。这事,麻烦了。”

小李抱着茶杯,看看李春秋,再看看丁战国,一脸着急地等着他们俩继续分析推理。

丁战国低头喝茶,他瞟了李春秋一眼。

李春秋陷入了沉思。他在想,如果丁战国说的都是真的,这件事情就更复杂了。魏一平不可能,也没必要背着自己去买通门房,搞这一出失败的越狱行动,还无因无果,这不像魏一平的做法。反倒是丁战国,言谈举止都似乎非比寻常。

半晌后,李春秋忽然开口说:“要不这样——”

丁战国一下子从杯间抬起头看向他。

李春秋望了望小李,问:“小李,今天事多吗?”

“不多。都干完了。”小李木呆呆地回答他。

李春秋站起来:“要不咱们再去一趟现场。”

听到这里,丁战国马上接了一句:“那地方可不近。”

“闲着也是闲着。这事有意思,我想再去看看。别到时候让高局长真以为我娶了个新老婆,案子上的什么事就都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