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大院里,停着一溜儿吉普车。丁战国带着几个侦查员从办公大楼里走了出来。他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小唐:“警犬调来了吗?”
小唐指了指前方的一辆车:“来了,就在那辆车里。”
“我去瞧瞧。”丁战国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他走到第一辆吉普车边,将头探了进去。
只见吉普车后座上,两只吐着舌头、喘着粗气的大个子警犬蹲坐在那里,一个驯犬员坐在旁边牵着它们。
丁战国看了看驯犬员,问:“我要是坐在前头,它们不会给我后脖颈子上来一口吧?”
“丁科长放心,我不动,它们就不动。”
“那你可得保持冷静。”丁战国笑着打趣,然后他摸了摸一只警犬的头,“今天晚上的这出戏,你俩是主角。好好干,立了功,大骨头管饱。”
警犬的口水啪地滴了一大溜下去。
驯犬员笑了:“它们比我吃得都好。不吃骨头,吃饼干。”
丁战国哈哈大笑着打开门,坐上了副驾驶座上:“只要能抓着贼,吃什么都行。开车!”
车向前行驶着,丁战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转过头对驯犬员说:“把它们平时爱吃的饼干碾成末儿,给我。”
不消一会儿,驯犬员就从后面递给丁战国一个纸包:“丁科长,这是最好的饼干,它们只有在训练中有重大进步,才会奖励它们这个。现在,按你的要求都碾成了末儿。”
已是黄昏,街道上满是夕阳的光。李春秋徒步来到了赵冬梅家门口,她家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把铁锁。
李春秋站在门前,有些出神地看着。过了会儿,他想了想,转身朝哈尔滨铁路俱乐部走去。
俱乐部的大厅里熙熙攘攘,暧昧的光线里,脸上伤痕还未褪去的胖经理正坐在一张桌前,担忧地看着身边的一个女郎。
这个女郎不是别人,正是赵冬梅。
她一反常态地穿着性感轻佻的衣服,脸上浓妆艳抹,手里还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大半张桌子已经摆满了空酒杯。倏地,她举起一杯红酒一饮而尽,喝完,又端起一杯。
经理在一旁急得直劝:“到位了,到位了,再喝就醉啦。醉了还怎么走啊?背我都背不动你。”
赵冬梅把手里的红酒又扬手喝了下去,她半醉不醉的样子,口气特别殷勤:“我自己能走,能走。我能出去,能上车,还能跟你回去,能上楼,能脱衣服,我可以。我再喝一点儿,一点儿就够了。”
经理忍不住了,伸手去拦她。
赵冬梅忽然看着他的手:“停。别动。对,就在那儿——记住,出门以前,你只要挨着我,我就不去了。”
经理眼看她连酒杯都端不住了,心里又急又气,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去你妈的——”
他一把揪住了赵冬梅的胳膊,招呼来两个侍应生:“把我的车开到门口,快。”
赵冬梅已经醉了,想挣脱他,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正在这时,黑暗中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了经理的手腕。
经理一愣,抬眼一看,发现是李春秋。
赵冬梅也愣住了。
“放开她。”
经理对他明显有些发憷,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她自愿的。”
“放手。”李春秋厉声说道,还瞪了他一眼。
经理的手慢慢放开,嘴里还在不甘心地嘟囔:“你是她什么人,她自愿的,你这是干什么?”
李春秋像没听见一样,走到赵冬梅面前,脱掉了自己的大衣,披到她身上。
赵冬梅将头转过去,突然一下子甩掉了大衣,问:“你是谁呀?”
李春秋看着她。
“你谁呀?你是谁?”
“我送你回去。”李春秋执拗地拉过她。
就在他的手碰上赵冬梅的瞬间,赵冬梅嫌恶地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凭什么?我凭什么跟你走?放开我!”
李春秋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凝视着她。
赵冬梅猛地推了他一把,吼道:“你离我远点儿!我不认识你!我不知道你是谁。李春秋!你别缠着我了!”
她越说越激动:“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说,你要把我折磨成什么样你才满意?我死你不让我死,我活你也不让我好好活,你到底要干什么呀?啊?李春秋?”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俱乐部里的众多顾客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地看着他们。
俱乐部的经理想说点儿什么,又不敢,只能小声地说:“是呀,你要干什么呀?”
李春秋想走过去说点儿什么,没承想,赵冬梅突然跪在了地上哭诉道:“求求你了,你不要我,你就别理我,别缠着我,别让我天天连脸也不要地傻等着你!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你告诉我!你说,我哪儿做错了,我改,我向你道歉,你别再来找我了,行吗?”
李春秋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赵冬梅哭着说:“我想跟你走的时候走不了,不想走的时候你非要我走。我陪不起你了,你来这儿干什么啊,你为什么啊?”
一旁,围观者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
有人嘀咕:“好像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的怎么来这儿?什么意思这是?”
“欠债了,风流债啊,看不出来?”
赵冬梅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出去,离我远点儿,远点儿,出去,回家去,求求你了,快出去吧……”
周围的嘀咕声和起哄声越来越多,李春秋站不住了,他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住,转身又走了回来。
这时,除了赵冬梅的哭声,其他的声音都平息了,人们不由自主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通道。
李春秋径直走到胖经理面前,凑到他耳边,说:“叫辆车,把她送回去。半个小时后她要是没到家,我再来找你。”
胖经理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没敢出声。
说完这句话,李春秋转身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寒冬腊月天,哈尔滨北市场的一片开阔地的中央燃着一堆篝火,篝火堆的旁边摆着几坛酒。
一个戴着关公脸谱的人解掉了棉衣上的扣子,脱掉棉衣,露出了健硕的上身,赤膊走到场子中央。
随后,一个壮汉拎着一把大得夸张的鬼头刀走到他面前,喊了一声“刀来”,便挥起鬼头刀,使劲往“关公”的肚子上砍去,一刀、两刀、三刀。
“关公”运气抗衡,纹丝不动,壮汉收刀退后。
而后,一个戴着秦琼脸谱的人走了上来,用火把照着“关公”的肚子:“刀枪不入,金刚不坏,都说是假的,今天都把两只眼睛睁大了,看仔细了,连个红印儿都没有!大师兄下山,奇术显灵啦!”
顿时,四周围观的众教徒一片狂呼。
“秦琼”把一个空坛子放在一边说:“人不在多少,心诚则灵。大师兄从山东的祖师爷家里请来了他老人家五十年前——光绪二十四年就酿在窖里的三坛‘长生壮骨酒’。今天有缘到场的,每人都有一口的份儿!愿意孝敬祖师爷的,就把心意放在这个空坛子里,放得越多,心就越诚!”
围观的教徒欢声雷动。
混在人群中的丁战国冷眼旁观,他的目光扫过场子中间戴着脸谱的众多“护法”。
“护法”们纷纷带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丁战国目光紧盯着头领们的脚下,忽然,他发现戴着窦尔敦面具的“护法”向前走了几步,是明显的八字脚!
众教徒纷纷上前交钱打酒,丁战国混在队伍里也走了过去,他把几个硬币扔进了坛子里,打了一碗酒。转到没人的地方,趁着没人注意,将先前驯犬员递给他的饼干粉末撒到酒碗里,再给自己戴上了一个曹操的脸谱面具。
丁战国端着酒,径直走到“窦尔敦”身后,他随手拉住一个教徒,说:“祖师爷吉祥,干!”
说着话,丁战国一回身,故意把酒碗撞在“窦尔敦”的后背,酒水顺势泼出来,洒在了“窦尔敦”的身上。
“窦尔敦”回过身来,用露出来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丁战国。
丁战国赶紧抱歉地说:“得罪得罪。”
“窦尔敦”没有说话,狐疑地盯着他看。被他盯得没办法,丁战国只得硬着头皮也回看着他。
看了会儿,“窦尔敦”见没什么异常,转身晃悠着走了。
丁战国随即撤到人群的外围,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电筒来,对着一个方向闪了几下。
不远处的树林后面,几束强光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收到讯号的侦查员立刻冲了出来。一束强光旁边,小唐拿着扩音喇叭高喊着:“我们是哈尔滨市公安局,所有应天教入教人员,原地等候!所有应天教入教人员,原地等候!”
教徒们顿时乱了,轰然四散。
偌大的空地上只有一个人没有动,他是戴着曹操脸谱的丁战国。
这时,驯犬员带着警犬跑了过来。
丁战国摘了脸谱,把碗里带着饼干末的剩酒泼到了地上。警犬闻了闻,又在空地上转了几圈,马上向一个方向追了过去。
丁战国颇有信心地看着警犬飞快追踪而去的方向,命令所有侦查员跟上。
此时,陈彬已经跑进了北市场附近的一条小巷里。他将窦尔敦的脸谱面具扔在角落里,缩着脖子往前匆匆走着。
黑暗中,他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往后一看,月光下,两道警犬的黑影飞快地蹿了过来。
陈彬被捕后,丁战国满脸红光地给高阳去了个电话。电话那头,高阳的声音很振奋:“是活的吗?很好,很好!对。就按之前商量好的办。”
夜已深,客厅里的灯没有熄。李春秋疲惫地推门进来的时候,姚兰正在桌边等着他。见他回来了,她马上站起来问:“累了吧?”
李春秋看也不看姚兰,自顾自地脱掉大衣和围巾。
见他这副模样,一股不好的预感跃上了她心头,她说:“李唐先睡了。你先坐下歇会儿,我去给你热菜。”
说完,姚兰径直走进厨房忙活去了。
李春秋走到沙发前静静地坐下,看着厨房里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不一会儿,姚兰就热好了菜。她端着菜,把它们摆到了桌上,接着又盛好一碗米饭,放到李春秋面前。
李春秋看着这碗米饭,犹豫着怎样向她开口。
“吃吧。”姚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了他的碗里。
李春秋抬头看着她,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间。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两个人都沉默着。那股不好的预感在姚兰的心里越来越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既然躲不开这种预感,她索性也不躲了,她把心一横直直地看着李春秋,等着他开口。
“姚兰,”终于,李春秋还是开了口,他似乎下了决心,“我想过了,咱们……”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正要脱口而出的话。
两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电话,顿了顿,李春秋起身走了过去,拿起听筒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起来:“喂?”
电话里是魏一平有些着急的声音:“是乔大夫吗?我的一个朋友被车撞了,很急。能不能麻烦你出趟诊?”
李春秋面色平静道:“打错了。”
他把电话放下,站了一会儿,才回到桌前坐下。他把碗拿起来,埋头开始吃饭,不再说话。
良久,姚兰率先打破了沉寂:“你尝尝我炖的带鱼。我不知道你几点回来,所以没敢用油炸。油炸的,凉了再热就不好吃了。”
李春秋压着她的话尾巴说:“今天我去医院了。”
姚兰愣了一下:“哦。”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装作什么事没有。”李春秋大口吃菜,看也不看她。
姚兰一下子不动了,一阵恐慌感顿时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她明白,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李春秋大口嚼着,紧跟着又说了一句:“骗得了自己吗?”
姚兰深深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李春秋往嘴里扒拉着米饭,他吃得很快,姚兰一直没说什么,看见他快噎着了,伸手想要把杯子递给他,李春秋已经抢先一步把杯子一把抄在手里,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姚兰把饭碗放在桌上,看着他。
“有说的吗?”李春秋问。
姚兰就那么看着他,只觉得心在隐隐作痛。
“再问一遍,有说的吗?”
姚兰还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李春秋大口吃着饭,自始至终,一眼都没有看过她,他像是在自说自话:“要是没什么说的,就听吧。这么多年了,我想说什么,你肯定知道。废话就不啰唆了,孩子要是问,把不好听的都往我身上推。你那些想问的,不用问了,都是真的。那些想猜的,也别猜了,件件都发生过。该干的,干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我一直在等你说,你不愿意说,那就我来。”
姚兰一直听着。
“你和方黎的事,我一直想忘掉,可就是不行,太难了。这种事,其实只要不让我知道,别让我撞见,你们好一辈子我也不介意。如今我也踩了泥,我不瞒着你。有什么想骂的、想打的,抓紧。就算刀子扎到我胸口上,我也认。过了今天,再说再骂,别怪我翻脸。”
他吃完了,把筷子搭到碗上。
“吃饱了吗?”姚兰平静地说。
李春秋抬眼看着她。
“火上还有汤,我去盛。”
李春秋没再说什么,他起身就往门口走去。
姚兰在他身后轻轻地说:“你要是真喜欢赵小姐,你就去。只要你每天回来吃饭,看看孩子。快过年了,我答应了爸妈回去看他们,也答应了李唐。”
李春秋没回应,只管自己穿戴着大衣和围巾。
姚兰近似哀求地说:“有什么事,过完年再说吧。”
李春秋穿戴整齐,什么话都没说,拉开门决绝地走了。
姚兰绝望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已经被彻底掏空。
夜空里,李春秋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心里满是苦涩。这些苦涩像一片庞大的沼泽,让他深陷其中。
大片雪花飘落而下,洁白的雪花在街角微弱的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它们冰凉地落在李春秋的头上和身上。
黑夜中,两辆汽车一前一后行驶在通往郊外的公路上。
丁战国坐在其中一辆轿车的副驾驶位置上,思考着。他们队伍里的内鬼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安心。为了让内鬼自己露出尾巴,按照他和高阳的原定计划,他将带着陈彬去郊外,找一个秘密关押的地方。这几天他自己待在那儿,内鬼见不着他,铁定会坐不住,所以,谁要是打听,谁就有问题。
丁战国扭过头看向了后座中央,被小唐和另一个侦查员一左一右夹着的戴着手铐的陈彬,问道:“冷吗?”
“这车上不暖和。”陈彬缩了缩脖子,道。
小唐斜着眼一声冷笑:“刀砍枪刺都不怕,还会怕冷?”
陈彬装傻:“那都是假的,骗钱的把戏。长官,这是要把我往哪儿送呀?”
丁战国笑了笑:“天堂。你们最喜欢去的地方。”
车窗外,大雪纷飞。
通往郊外的公路上,两辆汽车一前一后疾驰而去。
李春秋走进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路灯的光线折射进来,照在李春秋冻得有些发红的脸上。
他拨通了电话:“魏先生吗?是我。”
李春秋听着电话那头有些着急阴沉的声音,眉头紧蹙。
稍后,他挂了电话,又打回了公安局。再次挂了电话后,他隔着玻璃,谨慎地观察了一圈电话亭外面,才又拨通了第一个号码,对电话听筒里说:“我给公安局打过电话了,丁战国没回去,也没有任何人被押回去。”
魏一平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传来:“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找到他。”
“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找到了,也不好救他。”
魏一平打断他:“不是救,你必须干掉他。只要他活着,咱们俩就可能会死。”
李春秋怔住了。
魏一平不假思索地说:“想想看,不管是杨文堂,还是今天的应天教,谁最可能走漏消息?除了我,只有陈彬参与过。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他竟然在这时被捕了。记住我的话,错杀,有时候是另一种保险。”
“我知道了。”李春秋一脸茫然地答应道。
电话里继续传来魏一平的声音:“我希望能早点听到他死在审讯室里的消息。”
李春秋愣了半晌,才慢慢地把电话听筒挂上。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推开门,风雪顿时吹了进来。他顶着风雪往外走去,融进了夜色之中。
姚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失魂落魄地发着呆。正在这时,孩子卧室的门忽然开了,李唐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她。
姚兰回过神,赶紧走过去:“怎么醒了?尿尿吗?”
“爸爸呢,去哪儿了?”李唐嘟着嘴巴问。
“他去加班了,赶紧睡觉,明天早晨一睁眼,你就看见他了。”
李唐看着她,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不满:“你骗人。我知道,爸爸不要你了。”
姚兰愣住了,她看着李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李唐心疼地抱住了妈妈的脖子,用小小懦懦的声音说道:“妈妈,他不要你,我要你。”
听到这一句“他不要你,我要你”,姚兰的眼泪唰的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哈尔滨南郊外,两束雪亮的车灯刺破了黑暗。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地停在了一座不大的厂房门口,为首的轿车朝大门短短地鸣了两声笛。
而后,紧闭着的两扇大门开了一扇,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裹着油腻腻的羊皮袄的看门老头。
丁战国把轿车的玻璃摇了下去,探出头说道:“师傅,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您接到通知了吗?”
门房老头操着一口挺重的口音,道:“接着了,接着了。等着,我去开门。”
两扇大门都开了,两辆车大亮着的远光灯照亮了厂门口墙上的一块牌匾: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