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时, 齐紫凌已经昏睡了好几个小时, 云韵坐在旁边看电影, 却是心烦意乱。

她的心情非常复杂。再怎么说, 这也是要去见对方的家人, 但这种见家人的方式实在出乎意料,到时候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况且, 就这样跟过去, 她的身份又是什么呢?齐紫凌的妈妈很明显并没有接受自己, 她又如何帮助这两人弥合裂缝?

因为飞机上实在无聊, 无事可做, 云韵又有些晕机, 没法用电脑写稿, 干脆闭目冥想, 想了很多很多。

她想起跟齐紫凌第一次一对一相见, 是在茶水间,那时候齐紫凌看起来状态很不好,肢体动作和皮肤状况都显示出她的疲惫, 却依然有着高高在上令人目眩的光环。

她再转头去看旁边的人, 忽然发现, 一切都不一样了。

现在齐紫凌已经不会随地乱瘫了, 站立时也不像以前那样没骨头,皮肤吹弹可破, 闭着眼睛的样子单纯而天真。

她身上不再有什么光环, 她成了一个普通的凡人, 却活得更快乐,更充实,也更健康了。

这样想的话,自己跟齐紫凌在一起这段时间,是对齐紫凌本人有好处的。

这样,她母亲会不会更好接受自己一点呢?

飞机降落时,意大利佛罗伦萨正在下雨。绵绵细雨里,齐紫凌在路边用换来的欧元买了一把黑色雨伞,两人共同打一把伞。

一切都是齐紫凌操作,她的英语很是流利地道,云韵只需要跟着就行,不用操心什么。

两人直接打车去医院,对窗外的风景谁都没空欣赏。

“别紧张。”

半路上,齐紫凌忽然伸手过来,抓住云韵的手,目视前方说了这么一句话。

“嗯,我还好。”

云韵看了看她,只觉得她双颊绷得很紧,面容严肃,也不知在想什么。她直觉齐紫凌肯定不会说,也就没有问。

“我妈妈姓方,是意大利语翻译家,她认为意大利文化的精髓就在佛罗伦萨,所以住在这里,嫁给一个德国人,没有其他孩子……”

齐紫凌用平铺直叙的语调开始说起了母亲的生平,眼睛一直看着前方,没跟云韵对视。

云韵从中体会到了一种无力而疏远的冷,只能握紧齐紫凌的手。

终于走进病房,看到那位女士时,云韵觉得自己之前的预计有些偏差,忍不住绷直了脊背。

云韵嘴里涌出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味道,但她却很难形容那是什么,不好也不坏,混合着迷迭香和刺激性很强的青花椒味,一点也不带中老年人特有的那种浑浊感,提神醒脑。

那位女士虽然穿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却带着一种高傲而冷漠的神情,脊背直挺挺的,面对着小小的床上桌。

桌上摆着一台电脑,旁边放着一本书,而那位女士的目光直直定在电脑和书本上,似乎无暇去看外界的任何事物。

她长相跟齐紫凌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但气质和神情是完全不同的。她身材很好,保养不错,可每时每刻都仿佛在朝向更高级的目标,紧紧绷着自己,对尘世间的一切都蔑视。

齐紫凌走进来,她只是转了下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也并不惊讶,似乎她早就预料到了。

而齐紫凌同样如此,抱着胳膊站在门前,没有往前走的意思。

方女士看着齐紫凌,看了一会儿,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然后她把视线转向了云韵。

云韵吓得一个激灵,赶忙上前几步说:

“伯母,您好,我是云韵。”

方女士点头说:

“你好,我是方语。”

这个名字云韵也被齐紫凌科普过了,是方女士自己改的,为了配合自己翻译家的身份。

方语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女人,头发因为疾病而变黄变稀疏,皮肤和气色很不好,但身姿和眼神依然坚强如钢铁,坐在病房里都好像是坐在大型学术会议上,一丝不苟。

这时,齐紫凌终于发出一声轻蔑的哼笑。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你不是方教授吗,怎么,现在在我面前露出这么柔弱的样子,你不会恼羞成怒吗?”

方语看着齐紫凌,眼神有一点柔和,张了张口似乎想反驳,却还是温和了一些语气:

“这是人生必经的过程,况且,我问过医生,是可以切除的,只要不复发就好。”

齐紫凌冷冷地哼了一声,走过来,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把床上小桌上的东西都拿下来放到一边:

“你还知道要做手术的?这里是意大利,不需要你在病床上感动中国。”

方语手上挂着点滴,并没有阻止。

齐紫凌把东西放到旁边,把桌板收好,动作竟是不可思议的温柔。

她拿过一个枕头,放在床头位置,对方语抬高下巴,冷声道:

“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躺好!”

语气虽然称不上客气,手上的动作却很轻。

方语也顺势躺下来,没有说话,眼神柔和,一直紧紧盯着齐紫凌的脸不放。

“看什么看,你老公呢?关键时刻死哪去了?”

齐紫凌故意恶声恶气地问。

“他下班会来送饭。”

方语说,但随后皱了皱眉。

“这会儿都晚上了,你把家里钥匙给我,地址说一下,我去你家帮你带饭。”

齐紫凌不由分说地安排了行程。

方语有些惊讶:

“你还学会做饭了?”

齐紫凌抓了抓头发,转过头去瞥一眼云韵,神色有点尴尬。

云韵知道,刚才齐紫凌是下意识觉得有自己在一定能做出晚饭来,但却忘了跟自己商讨一下,这时候才忙乱又尴尬,毕竟她是擅自替云韵做主了,还要麻烦云韵给自己家人做饭。

但在云韵看来这没什么,本来也是齐紫凌的妈妈,她的丈母娘……啊不对,婆婆?

总而言之,她连忙上前,温柔贤淑的一笑:

“伯母,我会做饭,您想吃什么,告诉我就行。”

方语看了眼云韵,面对外人,她的神色也正常了许多,不再那样紧绷了,却还是带着疏离感,只说:

“太麻烦你了,随便做点什么就好。”

两个人拿了钥匙,往方语家里赶。

到家后进门,先看冰箱,除了一些速食品什么都没有,家里也是又脏又乱。看来这位方语女士的现任老公并不是一个爱打扫的人,也没有按时回家的好习惯。

云韵没有办法,只能根据厨房现有的一些普通食材,做一点简单的中餐出来。

对病人当然要做的清淡,食材太少,最后云韵只能做一碗简单的番茄牛肉手擀面。

她在厨房忙碌的时候,齐紫凌就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一言不发。

等她把面条装进保温盒,扣好盒盖时,齐紫凌走上前来,从背后抱住她。

在她耳边呢喃道:

“谢谢你,云韵。”

她很正式,用了云韵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外号。

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被这么一叫,云韵感觉心里因为异国和陌生人的紧张感,忽然下去了一些。

两个人其实都没吃什么东西,云韵多做了一碗面,保险起见一块儿带去医院。

方语的老公到医院转了一圈,看到她们两个人,跟她们随便聊了聊就走了。

他是个刻板而书呆子气的欧洲男人,跟方语在病床前用英语讨论学术问题,聊得起劲,但跟不搞学术的人就毫无话题,呆着也是尴尬。

云韵把保温盒递给齐紫凌,捅了捅她的腰,让她自己过去送到方语手里。

齐紫凌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再一次把方语趁她们走了就搬回来的书和笔记本电脑拿下去。

她把保温盒往桌板上一放,筷子架在上面,丢下一句:

“喏,手擀面,我老婆做的。”

在婆婆面前这么说……让远在门口的云韵都惊得浑身一僵,生怕婆婆一生气就把桌子砸了。

毕竟,这位婆婆看起来是会这么干的人。

但方语只是默默地瞥了一眼云韵,拿起筷子吃起面条来。

云韵忐忑不安,齐紫凌却走回来,拿着另一个保温盒给云韵递了一双筷子:

“没吃晚饭,这份是你的,给我吃光。”

对云韵说话的语气,明显跟对方语硬邦邦的语气不同,显得柔和而宠溺,却依然带着不容反抗的味道。

云韵只好拿着筷子吃起了面条。

一时间,小小的单人病房里充满了柔软的饭香。

这是烟火气息,是一种源自于中国人骨子里的美好气息,是会让钢铁融化、冰雪消融的美好气息。

甜甜的番茄去掉了皮,几乎完全融化在汤里,染得汤色红亮。超市里卖的速冻牛肉,被热汤一浇,焕发出全新的肉香味,跟袅袅的蒸汽一起扑面而来。

筋道的手工面条,不像意大利面那样齐整,却自带一种随性的美感,入口柔滑,带着一点面粉骨子里的筋脉与骨气。

这是真正属于中国人的中国胃的东西,方语来意大利许多年了,几乎早已忘了正规中餐的感觉,以前也并没有注意过什么,但是这一碗面,却吃得她胃里妥帖温暖,浑身都暖和起来。

她突然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妈妈也喜欢煮手工面给她吃,一碗面条的香气,氤氲弥漫上来,与眼前这一碗重叠在一起。

她忽然发现,自己也曾经是个爱笑爱闹的小女孩啊。

她把那个自己完全丢掉了。

云韵给齐紫凌悄悄喂了两根面条,喂完看了眼床上的家长,惊得呆住。

方语坐在床上,捧着面条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这一幕场景非常诡异,一个年近六十的女人,双手捧着碗,对着不断氤氲的热气,停不下来地掉着眼泪。

齐紫凌转过头,也看到了这一幕。

这是她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的景象,她的妈妈居然也会哭。

“天……这,世界要末日了吗……”

齐紫凌喃喃道。

云韵拉着齐紫凌的衣袖,带她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两人在外面,面面相觑。

“伯母她……爱哭吗?”

“不啊,我从来没见过她哭过。”

“那这是怎么回事,我的面应该不难吃吧……”

“我也觉得很惊悚。”

齐紫凌说完,忽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我是在笑,如果早知道这样,我应该早点学会做饭的,说不定我跟她的关系还会好一点。”

“现在也不晚。”

云韵也笑着说。

“是啊。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什么时候都不晚。”

齐紫凌淡淡的看着病房门说。

也许,病房里那位女士的心情,只要她不说,谁都无法猜透了。

但是,事情总是不断地在变好。

曾经受过的伤痛,也总会愈合,而愈合是对每个人都好的一件事。

云韵想,这可能就是生活吧,总是在变化,但也有很多很多不变的事情。

能安于变化,同时保持不变的真心,这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了。

况且,她身边总是有那位影后在。

谁也不能撼动她对影后的爱。

谁也不能撼动影后对她的爱。

她们已经携手走过了无数甜蜜时刻,她们还会一起走向更多更远的幸福未来。

“齐紫凌……”

“嗯?”

“我爱你。”

“我也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