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第一次见王奇是在他外婆的葬礼上。
准确的说应该是葬礼结束之后。
那时候方瑾送走了方家来的几名长辈,回到坟前,叫做王奇的中年男子看样子已经在墓碑前站了很久。
时间是清晨,那人负手而立,方瑾只看那背影,便觉得很是心酸。好像全世界就只有那人孤零零一个而已。
悠然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方瑾忽然想起一句诗,后来他才知道这诗讲的并不是一个人的孤寂。
但那时候他就是觉得背对着自己的那男人像是孤身一人走在无边旷野,没有同伴,不知去往何处。
这种感觉方瑾也有,于是他便觉得有些亲切。
再后来,神乎其技的,方瑾从那个人那里知道了,原来真的有隔空取物这种事,原来真的有人可以飞在天上。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
稍微遗憾些的是,王奇不是真正的神仙,也没机会成为真正的神仙——会选择到书院传授基本道法的修士,往往是那些仙路断绝,再也无望更进一步的存在。
走在山间,方瑾眼前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
“你想成为我这样的人吗?”
王奇转身看向他,嘴角带笑,眼中却一片死寂。中年男子轻轻抬手,一抹紫色亮芒升起,轻轻飘出去,落在方瑾身上。
下一刻,方瑾便莫明地离地而起,那紫芒像是一阵和风将他轻轻环绕,高举至天上。
方瑾脑子一懵,那边的王奇轻笑着道,“你看,可以飞。”
“噫!”方瑾摇了摇头,“那位看着是个老好人,果然也只是看着像而已。”
他又忽然有些难过,王奇的事情几乎全书院都知道。
曾经的紫霄之秀,二十载结丹的天才,如今空有筑基修为,再也不得寸进的失败者。
自己的事情,王奇也从不避讳,前路无望就是前路无望嘛,老老实实当个教书先生可能也不错。
接触了两年,方瑾知道王先生大抵是真的可以坦然看待这事,可他自己心里终究不怎么过得去。
方瑾和王奇住的不远,不多时便已看见先生住的那处小院,还有守在院子门前的张河。
张河倚着门框,正百般无聊的看着脚下。
方瑾于是又叹了一句,心不定,脚不动,这小子占齐了。
摇了摇头,方瑾大步走了过去。
紫霄书院此间一共四名先生,都是因着各种缘由仙路断绝才过来,性情自然就不太能好的起来。
偏王奇总是云淡风轻,书院的弟子也就最不怕他,私底下常说他是老好人。
张河也是如此,这两年由着方瑾的原因,他便也常常来王奇这边。
但那人性情……实在不知该怎么评价,若是要张河独自一人来拜访,他却是不怎么乐意。
方瑾简单和张河打了个招呼,便推门进去。
紫霄山地方很大,就是方瑾他们愿意,也能把自家的院子围的硕大,只是修士大都不喜外物,住处就更不怎么挑。
相较起来,王奇的住所就有些奇怪。
这人不仅在院子里养了许多牲畜,种了几亩菜,还在院子中间挖了个数十丈方圆的水塘来饲养鱼虾。
方瑾进来的时候,那先生正悠悠踩在水面,朝水中随意扔着饵料。
方瑾对这场景早已见怪不怪,径直绕过水塘就往屋舍边过去。
竹屋门前的空地上摆着张圆桌,桌上摊着本书。方瑾放下手中的酒坛,坐下之后将那书拿起来翻了两页。
“宝篆烟消烛影低,枕屏摇动镇帏犀。风流好似鱼游水,才过东来又向西。”方瑾嘴角抽了抽,默默把书放回原处。张河伸手想要去拿,方瑾则是“啪”地一下拍过去。
叫做王奇的中年男子这时候远远地看过来,心里暗笑,小屁孩儿。
王奇拍了拍手,又像个寻常农夫那样,将手在衣摆上随意擦了擦,才缓步悠悠地走过来。
方瑾和张河自然而然地迎上去,恭恭敬敬行礼。
王奇摆手,施施然坐下,“院子给卖了?”
“嗯。你都说了要卖我当然就卖了嘛。”方瑾点头,顿了顿,又若有所思地说道,“说起来,好像还真有点用,今天做晨课的时候,炼化真气的速度似乎比往常快了些。”
咦?
王奇心里有些惊讶,表面却不动声色,云淡风轻地说道,“这个倒无关紧要。你关心的那事儿,还得落在别的地方。”
方瑾点了点头。
“倒比以前沉得住气了些。”王奇先是夸了句,转又继续道,“休沐结束还有十来天。我这边有三件事。首先呢,有套剑法你该学了。”
“啊?”方瑾愣了愣,紧接着又道,“好啊。”
方瑾点头不语,心下却很是诧异。
往日王奇也常常指点他修炼,传授些技巧武技,但那都是私底下的事情。王奇也曾嘱咐过,他教方瑾那些东西,万万不能和别人提起,平时也最好不要在人前施展。
方瑾瞥了一眼张河,有些不解。张河这两年来王奇这儿的次数也不少,为什么偏偏今天王奇就愿意顺带提点他一下。
王奇自然看出了方瑾的疑惑,但他并没有立即解释,反是看向张河说道,“这套剑法叫做清源,原本只有几式,是一名前辈的游戏之作。前些年我游历南疆,借这套剑法诛杀了许多妖物,其间便做了许多修正,终于将这剑法补全到了九式。不拘如何,这清源反正不是正统的紫霄传承,不再不可传授之列。”
他又看向方瑾,似是有些遗憾,“你心有戾气,说是天生杀胚也不无不可。眼下修炼并无不可,但到了修为高时,这剑法间的些许真意终究与你有些不合,你便也只有舍了不再施展。”王奇叹了口气,“只是这剑法终究是前辈所创,我自不愿它就此消失于世间。张河你若愿意,可以学去。”
话音落下,王奇住了口,只淡然看向张河。
他目光所在,张河微微张着嘴,一脸呆滞。场间一时无人说话,气氛有些古怪,过了几息,方瑾察觉到不对,便用肩膀碰了碰张河,后者如梦初醒,拿手指着自己,结结巴巴地问道,“我?”
方瑾翻了个白眼,这小子平时那不要脸的劲头呢。
张河却是又重复了一次,“先生是说我?”他心下震动莫名,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先生是说愿意教我?”
王奇往南疆的事情,在书院里几乎成了传奇。
那时候他还是筑基修为,为着结丹的事情才离山游历。
在此之前,王奇不过紫霄宗内门弟子中的一名佼佼者而已,但自那之后却不一样了。
究其原因,王奇一入南疆便凭着筑基修为一战斩杀金丹大妖十余,由此一鸣惊人,震惊八方。此战后,王奇消失了一阵,再出现时,便已经是金丹修为。
二十载结丹,王奇的天才之名于是不胫而走,声势之望,一时间甚至稳稳居于当时的真传弟子之上。
只是又两年,他不知遇到何事,金丹破碎,修为回落至筑基境界。最后才灰溜溜地回了紫霄宗,来这书院当了个教书先生。
不谈结果如何,若王奇要传授的是那套剑法……筑基斩金丹啊!
张河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至于方瑾,神色古怪莫名,他更在意的却是另外一句。
什么叫……不愿这剑法消失于这世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