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面色苍白的王蕴蒙进门时,刘妈几乎慌了神,她眼疾手快要上前去扶。王蕴蒙努力笑笑,推开刘妈的手:“我没事,让我自己上去吧,谁若来找就说我在睡觉。”

佟小秋今日没在家,她是受老友潘梅琳之邀,同去杜牧镛的内室孟金灵的住处打麻将消遣时光,同行的还有上海滩出名的颜料大王薛景言的妻子赵宝如,潘赵二人早先已经认识了杜夫人,惟独佟小秋是新人。到了孟金灵住处,几个人一番寒暄,被热情迎进屋去。

孟金灵和杜牧镛是典型的老夫少妻,之前曾是“共舞台”的名人,17岁便出来唱戏,色艺双全,是名角儿章敬垭的铁配角。唱戏的时候被杜牧镛看上,掷千金博美人一笑,二人终成眷属,成就一段富商名伶的佳话,孟金灵有了好归宿,从此退出舞台,不再演戏,过着阔太太的日子。

孟金灵的鼎鼎大名佟小秋早就如雷贯耳,虽一向看不起戏子,可见到她本人也不得不惊叹其光艳动天下的风采,想到她的夫君,也就是那个上海滩叱咤风云的“猴脸杜”,佟小秋立生攀结之心,打牌的时候,她是老手,几下便探出孟金灵底牌,却巧妙避让着,给足面子,四圈推一次,打了几个来回,孟金灵都是顺风顺水。

潘梅琳暗中和赵宝如对视一眼,二人俱不点破。孟金灵激动的一推牌,佟小秋装模作样的探头一看,立刻赞道:“哎呀妹妹,春夏秋冬梅兰竹菊,你这‘八花齐’可来得太漂亮了。”孟金灵心里高兴,嘴里谦虚几句,脸上掩不住的得意。

赵宝如伸手锤锤肩,面露倦色,孟金灵瞧出她和潘梅琳都有退意,就叫大伙歇了牌,到客厅休息。

潘梅琳轻啜一口茶,优雅笑道:“孟妹妹的存货果然好不寻常,这个时候还能喝到新茶的味道,刚才打牌的时候我就一直迷糊,喝了你这好茶,立刻爽快了。”赵宝如微笑着点头不语,孟金灵嫣然一笑:“潘姐这是怪罪我刚才照顾不周,打牌的时候就该给你们上茶,我这人脑子愚笨,不周全的地方几位姐姐包涵。”

佟小秋忙叫她不必客气,四人越发聊得热络起来。几人中唯独孟金灵是不过而立的,也没有生养过子女,潘梅琳聊得高兴了,凑近了问:“孟妹妹最近可有动静?”孟金灵本来笑着,听了这个问题脸色一顿,叹了口气:“没有。”赵宝如道:“可去寺里求过?”孟金灵摇摇头:“也不晓得是否管用。”潘梅琳神秘的拉着她手道:“妹妹不要不信,当年你赵姐姐就是去求了法善寺的观音菩萨,喜得贵子。”“真的?”孟金灵兴趣大增,赵宝如点点头:“确实如此,我当年身子寒,底子也不好,吃了很多补养药品,这中间也求过签拜过佛,就是无用,后来有一次去法善寺,当时的住持普稽大师一见到我就说我之前是个积累功德的人,这次定会心诚则灵,还送我善符。”“那之后呢?”孟金灵着急的问,潘梅琳接着道:“之后你赵姐姐喜得贵子,赵姐姐的儿子我是知道些,鸿莳不但一表人才,还是刚刚留洋归来的才俊,人人都说世上哪有完美,我瞅赵姐姐就是无懈可击。姐姐,鸿莳这次归国可是不走了?”赵宝如想起儿子薛鸿莳,脸上洋溢着满足和骄傲,嘴上谦虚道:“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好,只是一个小孩子罢了。鸿莳这次回来是要呆下的,一是他下面都是妹妹,所以要接他父亲衣钵,二是要让他找个心仪女子,早日成家立业。”孟金灵入迷的听着赵宝如和潘梅琳的谈话,也跟着在一边赞扬几句,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佟小秋因为之前不认识赵宝如,当然不知这些前尘过往,听到潘孟二人异口同声赞扬赵宝如的孩子,便留了几分心思:“宝如姐的孩子今年多大了?”“二十四岁末,马上就二十五啦。怎么,小秋有说法?”赵宝如问道。佟小秋但笑不语,潘梅琳知道她心思,却没有顺着她意思说下去。佟小秋刚想往下说,杜家佣人来报,原来是杜牧镛回来了。孟金灵忙起身去接。

杜牧镛穿着黑马褂,把手中的象牙拐杖递给门口候着的佣人。孟金灵热情的迎上去,娇声道:“老爷回来了,我请了几个姐姐在家里坐。”杜牧镛一听,小声问妻子:“我进去了,不碍事吧?”孟金灵笑着摇摇头,挽着杜牧镛一起走了进来。

都说杜牧镛是江湖上黑白通吃的第一把好手,曾经做过法租界巡捕,早年跑江湖的时候认识了许多厉害人物,白手起家,生意越做越大,势不可挡,和上海滩几位威名远扬的富商大佬并驾齐驱。如今终见他本人,腮帮子深深塌陷,脸色微黄,嘴唇略薄,构建出人人口中的那个“猴脸杜”,他身边的孟金灵肌肤若雪,腰肢柔软,身材丰满苗条,显得艳光四射,看个头,竟比丈夫还高了半个脑袋,更显得他又瘦又干。这样一个形象很难让佟小秋将杜牧镛和他的那些传奇荣耀的过往联系在一起。正在思索,听见孟金灵介绍自己给丈夫认识:“这位是王太太。”佟小秋忙点头笑道:“家夫是王湛通。”杜牧镛笑笑,简短说道:“原来是王兄,认得认得。”

本来杜牧镛说要做东请客,但是潘梅琳和赵宝如都有事,于是辞别了杜牧镛夫妇,佟小秋要回家去,潘赵住得近,所以一块走。于是各自在门口分开。

赵宝如在车上冲佟小秋挥手道别,看她也走远了,小声问身边的潘梅琳:“刚才就想问你,哪来这样一个人,就那么喜欢那个孟金灵?打牌的时候一个劲让着她,真是没劲。”潘梅琳不屑的撇撇嘴,笑道:“你以为呢,佟小秋最烦戏子,也许是难得能攀上杜牧镛那样的关系,想要借着孟金灵套套近乎罢了。姐姐也就理解她好了,她丈夫是个暴发户,还是外乡人,没规矩惯了。没听见刚才她还想攀你么?”赵宝如不解:“你说明白些,她要攀我什么?”潘梅琳拉着赵宝如衣袖,亲昵的凑近了说道:“她有个女儿,是独女。我说佟小秋你不晓得,我若说另一个人,你一定晓得。”赵宝如催促她:“别卖关子,快说是谁?”“王蕴蒙。”赵宝如恍然大悟:“原来是她。这姑娘我确实听人讲起过,朋友家的孩子有人是她同学,回家说过这姑娘的事给自家父母听,所以我也有耳闻。她不是一直喜欢沈家公子么?”潘梅琳笑道:“可不是,也不管自己是个什么样,一个劲儿的往上扑,花痴得很。失了体面不说,也丢了名声。以后想在这个圈里找个好的也不容易了。你们家鸿莳是何等人物,岂能喝了她这杯过时茶,炒冷饭的事可不能推给鸿莳。不过沈啸荣的三个儿子,也确实是不错,个个都成龙,我都替我家妮妮动心了。”赵宝如笑道:“就不正经。你家妮妮那么小,着个什么急。这么说,这个佟小秋是想和我说道儿女婚姻的事,不成不成,其他的我且不说,王蕴蒙声名不大好,多亏你刚才机灵,提了我还不知怎么答好呢。”

佟小秋回了家,觉得气氛不对,问刘妈女儿去向,刘妈指指王蕴蒙卧房,小声说她在睡觉。佟小秋心存疑惑,便去敲门。王蕴蒙只在门里闷声说累了,不想下楼吃饭。佟小秋越发觉得有问题,硬是叫开了女儿的房门。进屋一看,王蕴蒙遮挡着脸,不敢看自己,佟小秋拨开她手,发现她两眼哭得跟桃一样肿,整个人变丑了好些,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来,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王蕴蒙的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流出来,知道今日瞒不过母亲,只好一五一十的说了原委。佟小秋难得的耐心温柔,听了女儿和自己抱怨沈含玉薄情,叹了口气,柔声劝道:“我早知道是这个结局,这男人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他大哥倒有些想法,上次特地请了你爹,还带上我们娘俩,可是沈含玉不愿意,既然如此,也就罢了,人家也没说就要娶了你,你又不是嫁不出去,不必想了,哭过委屈过就算了。娘再给你寻个好男人,让他以后疼你爱你,保证比那个端着的沈含玉强。”

王蕴蒙的眼里忽然射出一股凶光,语气激烈:“那是母亲不知道,你可知玉哥哥为什么对我这样?全是因为狐狸精。”佟小秋不解:“什么时候又跑出狐狸精了?”“就是她,云宛珠,那个臭戏子,恩将仇报的贱人。”佟小秋皱着眉:“怎么又跑出来她了,我怎么都不晓得。沈含玉亲口告诉你的?”王蕴蒙万般委屈的看着母亲,点点头,泣不成声的说:“等她回来,我就去撕烂她嘴。这个骗子,她说跟玉哥哥没关系,清白,我呸!来了上海,不是我收留,她上哪呆着去?今晚就给她打出去。”佟小秋冷眼看着哭个不停的女儿,好不用等她平静下来,冷冷的说:“这是下策。”王蕴蒙不可置信的看着母亲:“为什么?”“既然她和你为敌,那就更不能这么做。”王蕴蒙的神色转为疑惑,佟小秋阴着脸,看了一眼女儿继续说道:“你若是打走了她,以后找谁报仇去,她现在也算有点根基了,实在不行还能去她那个下作的戏班子落脚,人家根本不怕你。就让她这么走了一了百了,你不觉得太便宜她了?你把敌人放在身边,让她不晓得你心思,不知道有危险,所以她才能放松警惕,然后你就可以在近处看着,找一个机会,尽全力一击。想怎么做都随你,别乱了阵脚就行。”

王蕴蒙呆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佟小秋没有继续往下说,起身离开了女儿房间,下楼的时候,吩咐刘妈将晚饭送到女儿房中。她外衣还没有来得及脱,因为天已经晚了,所以屋里的灯光被特地调暗,房间里除了华丽的家具,只有佟小秋自己。佣人们都回了自己住处,整个房子空荡荡的,佟小秋手里拿着一本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眼前不断浮现出孟金灵挽着杜牧镛的亲热场景,她不停的揉着太阳穴。王湛通已经几天不回家了,现在的他已经不比当年,胆子越来越大不说,每次回家衣服上都有一股香粉味儿,怎么追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长夜漫漫,孤灯难守,自己在这形单影只,这老货此时也许不知在哪个姘头那春宵一度,她佟小秋再厉害也只是个深宅里的女人,就算是要管,也没人使唤,更没路子打探。她人就算再精明,若王湛通使出浑身解数把狡猾的劲头拿出来骗自己,也只能无能为力。忽然听到一声脆响,佟小秋低头一看,原来是手上用力,把书给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