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在公公的带领下一直往前走着。由于与皇帝作对的关系,她所有的,皇室对她尚且属于客人般款待的待遇全没了。

没有轿子,天寒地冻,毕竟未到春天,徒步在宫里行走。宫内的道路时刻有人打扫,干干净净,可是,一样脚踩着冰冷,那股寒嗖嗖的,仿佛阴曹地府的气息从脚底上能直接贯彻到心扉。

让人大口地倒抽了口肺气。

尤氏哪个时候,曾经有走过这么长的路。别说小时候,不,是从小到大,她好歹是出生在一个将军府家里的唯一的大小姐,在军营里学骑个马叫做卖弄展现,因此,根本上,她从来就是个养尊处优的,没有受过一丝一毫苦头的女人。

没有吃过苦头,如今走这样长的冰冷的路,四周寒风肆虐,哪怕是皇帝没有让人剥了她身上厚实的棉袄裘衣,换上像囚服一样简陋的衫衣,同样是难以抵御的寒冷。

尤氏走几步,喘一口,走几步,喘一口。

而宫里人的脾气,谁都知道,都是喜欢见风使舵的。你好的时候,对你百般讨好。当你不好的时候,落井下石,比比皆是。好像不这么做,都不能叫做宫里人。

走了不知道多久,总觉得眼前的路好像黑漆漆的,没有尽头似的。

带路的公公看她走的慢了,回头催促她。催促几声,见她犹如乌龟爬树,老半天进展不了半天。这外面的天气冷,公公也想早点儿躲进暖和的屋里找个取暖的地方避寒,暖和身子。结果,尤氏这样慢吞吞的,不是要人老命吗?

公公瞪白眼了,冲着尤氏,只差没有在尤氏屁股上直接踹上一脚,道:“靖王妃,杂家念你是隶王的母亲,想这隶王为天下英豪,腿脚受伤的时候仍然健步如飞让东胡人闻风丧胆,而你,靖王妃,您这是腿折了,还是怎的?”

说罢,公公对底下的小徒儿使个眼神,走到尤氏前面,蹲下身,仿佛仔细研究尤氏的两条几乎迈不动的腿。

尤氏的脸顿时像被针扎的一样,恼羞成怒,这个可恶的老太监,这样轻浮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当她是青楼里的女子了吗?

她两只手来不及被老太监瞅着的裙摆时,突然膝盖后头狠狠地被人一踹,尤氏差点儿跌在地上吃了个狗爬式。

尤氏吃惊地看着在背后敢踹她脚的太监。

前面,那老太监悠哉悠哉地说:“看起来,靖王妃这腿也没有什么事,山个脚儿都没有摔倒。”

“你们不要借着你们主子的势头狗仗人势,本妃告诉你们——”尤氏愤怒的话未完,两只膝盖头后面又被狠狠地一击,这会儿她向前扑倒,也没有人扶她,直接门面接触到了地面上,磕到她额头、鼻梁、乃至门牙都要缺了个角儿了。

老太监站在她灰头丧脸的面前,冷冷地笑一声:“怎么?靖王妃要杂家搀扶靖王妃一把吗?”

这该死的老东西!不过就是个奴才!

可偏偏,现在就是个老奴才,都能把她尤氏蹂躏。

只见对方一只脚,踩到了她一只手背上用力地拧。尤氏嘴巴里不由发出一声痛叫。

“疼吗?”老太监笑着,“知道疼就好,不知道疼的话,杂家真怕靖王妃一点感觉都没有,是真被这天气冻死了。”

尤氏身子猛打寒战,只见这些人没完没了,是嫌弃她身上这些厚重的衣服拖累了她的步伐,直接先扒走了她身上的皮裘。

登时,寒风像钻骨一样直接刺进了尤氏的身子里面。

尤氏这就好比从头到脚不仅被浇冷水,是整个儿被抛在了冰水里的感觉。她刹然跳了起来。

“还走不走,靖王妃?”老太监眯着她在寒风里打哆嗦的两条腿,“这里可没有轿子,也不会有人背靖王妃,靖王妃要真是走不动了,杂家只能用绳子把靖王妃给拖着走了。”

宫里的路,不是全是平整的,况且不知道他们是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呢。尤氏只要想到像是一具死尸被他们在地上拖曳着,都不寒而栗。

老太监一点同情她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喉咙里沉了一声:“靖王妃可千万不要怪杂家,杂家这也不过是奉旨做事。要怪,只能怪这条路是靖王妃自己选的。”

尤氏的脸顿时狠抽。

她这是选了什么吗?

不,她不是这样子说话的,她本来不想这样子对皇帝说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皇帝和太后,她不知觉会提起容妃的事,一提起容妃的事儿,她那张嘴巴根本停不下来了,好像大脑不受控制了,只坚持一个理念要见到容妃。

说自己是北燕人,说自己不会背叛自己老公和儿子,这话确实没有错。容妃的下场在那里摆着,她该知道,和皇帝只能说平等交涉,要是真依从皇帝所有的意思,她这就肯定要完蛋了的。

皇帝到时候饶不了她,而护国公一样饶不了她的。

到底,她也是个深思谋虑的女子,怎么能轻易被皇帝牵着鼻子走了,总得想着怎么保住自己的命。

只有当她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时候,皇帝,才会把她杀了。在此之前,她必须利用这点,来保住自己的命,同时,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从皇帝里要的东西其实很简单,她想扶自己的傀儡当护国公府的主子。

只是,万历爷会不会答应她呢?恐怕不容易。因为,她尤氏,可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屈服于皇帝。她自己都有勃勃的野心,哪里顾得上皇帝的野心。

北燕人,没有错,她是北燕人,北燕的女主子,为何要屈服于皇帝?北燕从来就没有屈服于皇帝的时候。

前面,几个屋子,在黑暗里仿佛大风一吹随时轰然倒塌的颓败样子,巍巍颤颤的干枯的枝条交错在屋宇上方,让这个地方与传说中的鬼屋百分之百的贴合。

风声鹤唳。

尤氏在走到那扇破烂的大门前的时候,心头嗖的一阵寒气又到了脚心儿。

之前总是听说自己妹妹在宫里突然间失势了,万历爷完全不念以前与容妃唧唧我我的男女感情,一瞬间,把容妃从高贵的妃座上打进了十八层地狱。消息据说十分可靠,不会有假,但是,终究没有亲眼所见。尤氏对此还是抱了幻想的。

想自己妹子进宫以后,皇帝对容妃是百般讨好,怎么着,这样的情人爱人,说变就变,太不可思议了。

“请进屋吧,靖王妃。”公公为她打开那扇破烂的,到处漏风儿的柴门。

尤氏一路走来,两条腿是要断了。才几步路而已,走到她全身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是汗。要不是因为她平常吃的太多的缘故,能量储存多了,以她今日从来没有徒步走过的这么远的路程,直接能让她饿晕了。

她今晚和皇帝说完话之后,都没有吃饭。肚子早就唱起了空肠计。

老太监听见她肚子咕噜咕噜叫的声音,不知道是调侃她,或是好心帮她指条路,说:“或许,靖王妃在这儿厨房里能找到点吃的。听说,这里的人都病着,胃口不好。”

说的是在这个冷宫里住着的容妃和静妃,都病倒了,在屋里苟且残存。

尤氏的目光,惊疑地站在院子里朝四周的屋宇扫上一圈。

老太监在她耳边又贴了一句:“右边,是前段日子才去的人。”

死人?

对了,这个冷宫,可是死过好几个人的了。不说前朝死的女子貌似有多少个,光是著名传说中的,在皇宫里传的沸沸扬扬的,都有好几个。

如今,这种传说继续往上添上历史记载了。不知道死去的李华,知道自己将有可能因为这被载入史册的时候有何想法。

尤氏感觉,四周的风声无疑都是阴曹地府里冤魂女子的哭音。

住在这里,岂不是随时随地变成疯子的节奏?

尤氏的心头一阵阵寒战。脚步却也没有停下,往前走,走到左边点了灯的一个屋子。

里面,几阵催人命的咳嗽声传出来。

只听一道苍老的女声说:“我快不行了。趁我现在身上还藏了点软银,珠儿,你拿着它,去找公公,看能不能出宫,捡条性命。”

“娘娘——”珠儿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尤氏不知哪儿来的力气,骤然推开了屋门。

冷风灌进屋里的一刻,屋里几个女子,都望向了她。

尤氏没有想到的是,这屋里不仅有她妹妹容妃,还有静妃。

原来,这地方,取暖的木炭根本不够,只能是,何时何刻,所有人尽可能呆在一块儿,减少浪费木炭的机会。

容妃的眼珠子,好像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

珠儿马上把容妃扶了起来。

容妃向尤氏伸出一只手。

尤氏走了过去,走到床边,握住了容妃的手,一握,仿佛握着块冰块。

想她妹妹如花似玉的,从来是个精致不过的美人,可如今像什么样了。头发,是,那头女子为傲的青丝,以前发色如乌,美丽如画,如今两鬓苍苍,凌乱不堪,明明才不过三四十岁的女子,已经和*十岁的老太太一样白发满头。

尤氏的泪珠儿哗的一下,如珠儿一般落到地上,没有断链子的。

容妃说:“姐姐,我原先还想着,或许,这辈子我再也不能见到姐姐一面了。”

“我肯定是要来见你的!”尤氏咬着嘴巴说,两眼中登时发出两道凌厉的凶光,“他敢这样对你!他竟然敢这样对你?!”

尤氏前所未闻的凶恶口气,是连在在场的静妃听着,都不由全身打抖。

“姐姐?”容妃一样很惊讶。

尤氏收敛下表情,淡淡地说:“怎么?他这般对待你,恩将仇报,你居然对他一点恨意都没有?”

容妃在冷宫住了这么久,可以说是,战斗力什么的,早被这里的苦日子给折磨光了。刚开始,她也是和尤氏一样气愤填膺的,恨不得哪天能翻身。可眼看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她举目所见的,都是些令人不仅失望透底而且灰心丧气的场面。

被打入冷宫的女子,本来这辈子等于完了。结果,那些人,真的一个个都走不出冷宫,是在冷宫里凄惨地消磨掉最后一丝的生命。

这,简直比直接在她胸口上捅一刀更要命。

容妃垂眸道:“姐姐,如果姐姐是只来探望一下妹妹,那么,妹妹希望姐姐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实在不是久留之地。”

“我还真就被留在这个地方了呢。”尤氏嚣张地说。

静妃在一旁,只瞧她那点侧脸的样子,鄙夷地,好笑地,是把手捂住了嘴巴。

尤氏仿佛听见了背后的笑声,回头一看,见静妃被自己的丫头扶着上了炕。静妃看起来,要比她妹妹要好一些。毕竟,三爷在皇宫里并没有彻底失势。总能找到点法子,给静妃接济一下。

“姐姐怎么会被留在这个地方呢?”容妃紧张地追问,“姐姐不是在北燕吗?莫非隶儿他因为我的事儿,迁怒于姐姐了——”

“早就迁怒了。”尤氏嘟着嘴角说,“你不是不知道,隶儿自从娶了媳妇就忘了周遭。只能说我当时瞎了眼,把一只白眼狼往自己家里牵了。”

“姐姐是说隶王妃吗?”

还能有其他人吗?

尤氏表露出不解。

容妃目光铮铮的:“姐姐,隶儿我欠他,他那样对我,其实也是我咎由自取,我无话可说。我信错了良人。但是,姐姐你与隶儿是亲母子,怄气只是对姐姐不利而已。”

“我怕什么?他这样对我,就得想到有一天,他自己儿子怎么对他和他媳妇!”尤氏气灌丹田。

“我是不信。隶儿真能对姐姐怎样了。隶儿之前,哪怕把姐姐关起来,不让姐姐见客,也不过是出于保护姐姐的目的。”

尤氏琢磨容妃这话,说真的,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再怎么恨,都恨不上来的。再说她这两个儿子,她很清楚,都是很孝顺的。从小到大很孝顺她的。

千错万错,只剩下那个儿媳妇的错了。

对此,容妃又说:“姐姐要不问问静妃,隶王妃让她进了冷宫,静妃对隶王妃又是如何想的?”

尤氏狐疑地看着妹妹。

静妃一直在旁边听她们两姐妹说话。这种地方,墙壁都漏风儿的,什么话儿都瞒不住。要不然,为什么本来她和容妃是死对头,最后,却在一块偎依取暖了。

都是天涯沦落人,斗来斗去也没有意思了。

现在听容妃这话,静妃很快了解到对方话里意思,一阵冷笑:“你这是要我,劝她和她儿媳妇和好?我干嘛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尤氏心头惊了一下。

“隶王妃那人,很久以前皇后娘娘已经说了,说是,如果是友人,那是天下最可靠的友人。如果是敌人,那是天下最难对付的敌人。与其为敌,是下下之策。”

自己儿媳妇的能力,尤氏不是没有见过。

“姐姐。”容妃道,“我算是想明白了,这天下之势,握在隶王妃手里。”

“你说什么?”尤氏讶道。

容妃把她一拽,嘴巴贴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尤氏越听,脸色越往下沉。

静妃悄悄地睨了她们两人一眼:皇帝绝对可以把这两人隔开关起来的,为什么,把她们放在一起了呢?

常嫔犯错儿的事儿传到宫外。八皇子朱济第一时间赶到了宫里。

到了常嫔所在的宫门,太后或是皇帝派来的人,守在门口,对他拱手:“八爷请回吧。”

朱济像是很是焦急的,踮着脚尖,往高墙内探一眼,当然什么都没有见到。

只得出了宫,回到自己王府再寻应付的良策。

九爷听到消息以后,慌慌张张到了他府里,一看,他伫立在窗户前,一脸的清漠样子,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八哥。”

听见九爷喊,朱济转过身。

跟随的常随走出去时,把屋门合上。

九爷吞吞口水,有些紧张地观察他脸上的神色,说:“我也是这才接到消息。八哥是进宫去看过了吗?”

“没有见到人。”朱济的嗓音里,这会儿压上了一丝难掩的疲惫。

九爷听见他这个声音,不由心头跟着一揪,小声提议:“要不,我去求求太子——”

“求太子做什么?”朱济道,“皇上这哪儿是对付自己的妃子,不过是借妃子之手,对付那些皇上认定的敌人。”

把自己的儿子当敌人。听这话就揪心头。

皇子们,不是每一个都能受宠的。毕竟,皇子那么多,万历爷最不缺的是儿子了。那么多儿子,万历爷想做到公平起见,根本不可能。原因很简单,万历爷不仅是个父亲,而且是天下的君王,想的更多的,心头要系挂的是祖业。

大明的江山,这片祖业,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为什么说,对其他儿子好的话,会变成大明江山落进旁人手里呢?所谓祸起萧墙。自己人都打起来的话,不就是给其他人趁虚而入的良机了?

现在,京师是四周虎狼群起,个个虎视眈眈。

“皇上心里很急。我原先以为,还要缓一缓的。没有想到的是,真的是急了,皇上——”朱济叹了口气。

九爷有些听不明白他这话,问:“皇上为什么心急?”

“龙潜。我想来想去,只剩下龙潜了。”朱济道。

“龙潜?”九爷其实,近些天都有听说,毕竟护国公被称为龙潜的事儿,早就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的了,他不听见也不可能。但是,龙潜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相信,一般人,也都不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众人皆传,听着好奇。

“八哥莫非你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故事?”

“这事儿属于皇家秘密。”朱济压低了声音,眼睛往四周瞄了一圈,才敢和九爷说。

“皇家的秘密?”九爷吓了一跳。

他也算是皇家人吧,怎么没有听说过。

“以前,我也是有一次在国子监拜读太祖的书时,偶然隔着博古架,听见教太子的太子太傅,和太子议论太祖的时候,可能是不小心说漏了嘴风。”朱济两只眸子微眯着,眸子中间隐射出隐晦的光,“太祖,被当年许多占卜星象的谋士称之为龙潜。所谓的龙潜,听说是千年才出现一次的奇人。”

大明太祖,岂不是指开国皇帝?

九爷心头砰砰砰跳着。如果说护国公的儿子,犹如大明的开国皇帝,这,这?

“大明的国土,其实从建国起,都是四分五裂的。”朱济说,“只能说大明的太祖当年建国的时候,也是有心无力,想收拾整个乱局,却没有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历经了这么多年,我们皇上,曾经有心想收拾祖先帝王留下来的残局,却也屡经失败,只能说,生不逢时,没能掌握到大势。”

“四分五裂?”九爷数了下手头的,硬是数不出来怎么个四分五裂。

朱济微含一丝复杂的深笑,说:“比如说北燕吧,一直都是在护国公手里。皇上根本管不住北燕的事务。南蛮,皇上派人攻打那里的刁民,可是,每次打完,总是旧态复燃,可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明的帝王,从来没有收获过南蛮人的心。同理,西芜这几年,虽然好像平静了许多,可是实际上,一直有东胡人的势力在暗地里支撑着他们,希望他们起兵叛变京师,和东胡结为一体。”

九爷想想他这话,不是没有道理,问:“八哥这么说,意思是指,隶王的儿子,是要把这些地方,一块统一了吗?”

“皇上终究没有能完成的大业,毕生不能完成的大业,可能是皇上登基的时候已经一心想要完成的大业,到如今,要拱手让给他人了,甚至是自己的这张龙椅,都要岌岌可危了。偏偏,皇上的年纪大了,而那个被称为龙潜的男子,连满月都不到。”

年龄是硬伤!

九爷可以想象到皇帝的心情,等于是有心无力。

“所以,皇上不得不想,为什么,这样的孩子会成为龙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