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没有理会他,对张老爷道:“公爹,我出门去了。”

张老爷的脸色缓了缓,笑道:“去吧去吧,若是需要钱,就去账房上支取。”

杨氏点点头,看也没多看张少爷一眼,转身就走。

张少爷气得对着杨氏的背影喊道:“有你这么做媳妇的,整日跟本少爷摆着一张臭脸,不想在我家待你就滚。”

话没说完,屁股上被狠狠踹了一觉。

张少爷下意识地骂了一句,看到老爹铁青的脸色时,忙收住话头。

张老爷看着儿子这个样子,想骂,却早骂过训过不知多少遍了,半晌无力道:“洎儿,你都二十多了,能不能有点责任担当?因为一个李慧娘闹得满城皆知,真把栀娘休了,你以为你就能过上什么好日子了?”

这么多天了,他一提慧娘他爹都冷着脸抬手制止,今天却主动说起,张洎忙带着几分讨好道:“爹,不是我坚持休杨氏,慧娘她爹是咱县城有名的读书人,慧娘总不能做小的吧。跟杨氏平起平坐,慧娘同意了,杨氏却作妖儿地不同意,我不可能委屈慧娘,那只能让她滚了。爹,您就同意吧,以后我和慧娘会好好孝顺您和娘的。”

张老爷沉着脸,摆手道:“不要再说,这件事没得商量。”

张洎闻言,重重地哼了声,一甩扇子便回屋去了。

……

在春阳楼门口,杨氏与正好这个时候过来的乐轻悠碰上了,她忙停下脚步行礼:“乐小姐好。”

“张少夫人,你好”,乐轻悠笑着点了点头,“咱们一起进去吧。”

茶话会是在二楼一个最大的雅间,每五天一次,到现在已经开了五六次了,从一开始只有碍于面子过来的小姐夫人,到现在也有不少普通人家的女儿妇人过来。

有这些人来,一些自觉高人一等的小姐夫人就不来了,但乐轻悠也没管,她开这个茶话会,只是想给那些处在困境的女子提供一个放松、排遣的地方,真不想照顾某些人的阶级尊严。

乐轻悠本来想的是能在茶话会上传播一些女子自立的思想,然而当时第一次开始,她就知道传播什么思想的想法太想当然了,现在就是教那些还愿意过来的女子手工。

其实这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事,一个女人能不能独立,就算是规矩森严的古代,还是要看其能不能自己养活自己。

杨氏落后乐轻悠一步,她们到二楼雅间时,里面已经到了五个女子,那五个女子正在相互交流鞋样、花样,见乐轻悠过来,都抬头打了声招呼。

看着这场景,乐轻悠笑了笑,虽然跟她一开始想的有些差异,但也挺好的,就当给自己找了个事情做吧。

春阳楼的老板姓陈名阳子,跟那位富家一方的乡绅陈老爷也是同宗,自打那天接了县太爷定的席面,他这酒楼是越发红火了,昨天韦三明的那个福缘楼又被查封了,陈阳子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知道今天是乐小姐开的那茶话会的日子,陈阳子早早地就命人准备了好茶点,当下也过来见了礼,跟着就告辞:“小人也不在这儿杵着了,乐小姐有什么需要的便开门吩咐一声。”

乐轻悠说了声有劳。

陈阳子关上门下去了,乐轻悠让嫣红把抱着的包袱打开,蓝布白花的包袱一打开,周围几个女人便都围了过来。

包袱里是叠得方方正正的七八块织锦布,别说其中普通人家的女子,就是张家的儿媳杨氏,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织锦。

几个女子看着那漂亮的布,却都不敢上手摸。

刘四娘是个话多开朗的姑娘,这时就问乐轻悠:“乐小姐,这是送给我们的吗?”

乐轻悠说道:“算是送给你们的,不过主要是让你们看一看,这些都是很简单的织锦,我把织法给你们说一说,你们回去自己织。年前忙碌一番,能给自己攒不少零花钱。”

乐轻悠对织锦的了解很粗浅,还是当初跟教授到江苏做一个课题的实地调查时,在那儿见一个中年妇女织的呢。

因为都是十分简单普遍的织法,乐轻悠到现在爷还记得清楚,前些日子想起这件事,觉得是很好的一个给女人们增加收入的办法,便弄了个织布机,先让崔大娘织了些样子出来。

果然如她所料,这些女子听到这个提议,都高兴地跟觅到食物的鸟雀似的,你说可行我说回家就试试的。

一个万老爷家同宗的姑娘说道:“其实我们还可以织羊毛衫攒零花钱,我爹跟着大老爷去过省府,据说那里会织羊毛衫女子,平均一天都能挣二百多文呢。”

她旁边的一个二十许的妇人接话道:“咱县里一件羊毛衫最便宜的也要四五百文,那织娘一天能挣二百多文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只是西南到咱这边隔着重重山道,运来几件羊毛衫都费时费钱,谁会跟咱们这儿办作坊找女工啊。”

乐轻悠这才想起来,似乎已经有两三年没和忽尔信见过面了,要不要写信去给靖和县招个商引个资?

那边女子们的话题,已经从羊毛衫转移到了今年羊肉特贵上。

“乐小姐,我们能不能到那边谈谈?”杨氏来到乐轻悠面前问道。

当初为了方便同伴谈话,乐轻悠让陈老板在这个雅间加了几道屏风,靠窗有好几个隔出来的小单间,杨氏指的正是最边上的一个。

刚才见面时,乐轻悠就看出杨氏心事重重的,这时她邀自己谈话,乐轻悠也不多吃惊,点了点头就跟她走了过去。

“往常跟乐小姐说话,民妇便知,您不是那种只会依靠别人过活的女子,更是不赞成女子在失掉丈夫宠爱时,还哭哭啼啼祈求挽回”,杨氏一边说,一边倒了两杯茶,一杯给乐轻悠,一杯握在手里,“因为您那些无意间的话,民妇也想了很多。我家的事,想必乐小姐是知道,实话告诉您,如果不是接到这个茶话会的请帖,民妇只怕……”

接下来的话,她没说下去,而是抹掉眼底的泪珠,用不带半分感情的声音说道:“这一个月来,民妇早已想开,我决定与张洎和离,我爹娘肯定不会同意的,我绝不会接张家的休书,到时很可能会闹到公堂上。我,斗胆希望,您能说服方大人,判我和离。”

乐轻悠一瞬间把大周律法中有关和离、休弃的条款过滤一遍,点头道:“你没犯七出,自该和离,即便我不跟三,方大人说,他也会判你和离的。”

杨氏点点头,脸上漾开笑意,真切道:“乐小姐,真的很谢谢您。”

乐轻悠笑道:“能帮到你,咱这个茶话会才算有价值了。”

顿了顿,问道:“和离后,以什么为生,你可有打算?”

杨氏说道:“我小时候跟着外婆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外婆会用面粉、豆面做脂粉,我学了不少,我打算卖胭脂为生。”

“你爹娘那边?”

杨氏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早就认了那李家的女儿做干女儿,我这个讨不了张家少爷喜欢的,即便是他们亲女儿,他们也视我如仇了。”

“这就是说,跟张家少爷和离后,你也不能依靠娘家的庇护?”乐轻悠皱眉,她虽然很赞同君既无情我便休,但是一个女人却还是要有个倚仗的。

有倚仗和独立生活并不矛盾,不说一个女人,就是男人,若是独立独个的,也容易受人欺负。

闻言,杨氏双手轻轻放在小腹上,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乐小姐请放心,我做这个决定之前,已经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我杨氏族中有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我已与那对老夫妻商量好了,一拿到和离书,就去求族长作主我过继与他们为女之事。杨氏族长公正仁义,我并非犯七出而被休的无德女子,一定会为我做这个主的。”

看到杨氏轻微的动作,有些话,虽然她没直接说出口,乐轻悠却已经明白了,不由笑道:“这样就好。祝你早日过上新生活。”

杨氏笑了笑,“谢谢您。”

新生活,一多月前,几乎是活在地狱里的她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过上什么新生活。

那时,她心里都是丈夫,因此在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女人时,便想办法将他留在家中,她满以为只要自己温柔小意,丈夫慢慢地就忘了外面的女人,却怎么都没想到,他会那样羞辱她。

离了男人一天就活不了吗?

把我绑到家里不就是想那个吗?

一字一句,现在想起来,杨氏都觉得恶心,也幸亏,老天有眼,她怀孕了,即使是个才两个多月,也让她有勇气去摆脱那个男人。

茶话会散场时,最后一波交完秋税的农人也都三三两两的往城门口走去。

今日交秋税,进城不用拿进城费,且还不用交损耗粮,挑着担子回去的农人一个个都是满脸笑容。

出城门时,一个腰圆膀大的妇人想起什么似的跟她后面的男人道:“那些收税的差役不是说城门口贴着什么发豆芽的方法?那豆芽可是冬天吃的新鲜菜呢,咱们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