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时就传来消息,小舅治理安边县有功,将要连越三级出任扬州知府。扬州与他们湖州相距只有六七百里,又有全程的水上交通,至多两天便可到达,前几年都因为安边县太远而没有让人去给小舅送年礼,中间乐轻悠只是找商队给小舅捎些自己做的吃食,今年离得近,这年礼必须准备上了。

只是外面买的,始终不如自己做的好,而且选什么礼物买又是个极费心思的事,因此对于外婆说的火腿,乐轻悠还是很有兴趣的。

以前蒋家送来的年礼中都要有两个成色上好的大火腿,这次她自己做了,也给他们回去两个。

正想着这些,就听门外传来自家三个少年的声音。

乐巍笑着道:“安开军大败而归,连主帅都折了进去,东北战神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是东将军死后,没人压着消息,东北守军全靠季校尉带领才能稳稳守住兰江一带不后退的消息就经由一座座府城传到了他们这里,同时还以更快地速度往南传递。

但是由于东北守军对季玄泰特别崇敬,根本没人敢在谈论中只提他的大名,大家就只知道东北战神是一名姓季的校尉。

这些内情乐轻悠和此时正在说话的人都不知道,听到少年们下学回来,她也不捡枣了,擦了擦手就跑去接他们,还没到门口呢,便听她哥哥跟着道:“待会儿给轻轻要一壶葡萄酒,咱们为东北的大胜好好庆祝一番。”

说话间,三个少年都已走进门来,乐峻笑看着也刚好到门口的妹妹道:“轻轻,听到了吗?东北大胜了,这不仅震慑了安开,还威慑了西北、西南、东南那些小国,可值得庆祝吧。”

乐轻悠虽然做了不少葡萄酒,但是一向不让自家这三个还未成年的哥哥碰的,遇到节日之类的才准许他们一人喝一杯。

乐峻可算找到能光明正大喝酒的时机了。

“好吧”,乐轻悠觉得幸亏是哥哥们都宠着她听她的,不然在这个少年人十五六岁就能逛青楼的时代,她的“禁酒令”恐怕就是笑话。又想到她以前的祖国边上那个时不时要伸一伸爪子的小岛国,很能理解哥哥们听到自己国家大胜的心情,便点头道:“我再给你们做几道小菜。”

方宴笑着看向她,“我来给你打下手。”

跟过节日一样的,不多会儿乐巍、乐峻也洗了洗手跑到厨房来帮忙,刘大娘见小主子们兴致好,直接就退了出来,把厨房让给他们。

而云老爷子也很高兴,带着个小厮到街上的酒楼点了两道大菜,回来时还在一家老字号的酒坊打了一壶酒。

今天酒坊的生意特别好,去打酒的几乎络绎不绝,问起来有什么高兴事,都是笑着说“听说安开那小毛孙子被打得屁滚尿流,我等匹夫就也跟着庆祝一下呗。”

坊间市民这还是不知道朝廷嫁去安开和亲的公主被虐死的事,便已如此高兴,更不用那些身在朝堂知道一些内幕的官员了,无不是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扬眉吐气的同时,几乎所有朝官都把目光放到了东北战神季玄泰身上,其中皇帝膝下那四个已经成年的皇子尤甚,在接到东北捷报之后的一天里,四位皇子先先后后地都进了宫,请求去东北颁发皇帝的嘉奖旨意。

这些朝堂上因为东北大胜而产生的风起云涌是小百姓们所不知道的,他们至多是像乐轻悠兄妹四人那样,做几道好菜庆祝一番罢了。

夜色渐深,云老爷子已经喝多被云老夫人搀着回房休息去了,乐轻悠却看着饭桌边都有些喝过的少年们头疼不已。

“轻轻,吃菜”,乐巍按了按有些发晕的额头,把一筷子酿豆腐放到乐轻悠面前的小碗里,注意到她苦着小脸,还大着舌头道:“怎么啦?你二哥还是你三哥欺负你了?”

乐峻正在给自己倒葡萄酒,闻言忙道:“我怎么舍得欺负轻轻,肯定是小宴”,说着就指着旁边的方宴道:“轻轻是我妹妹,你天天占住是怎么回事儿?”

他已经醉得不轻了,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

方宴端着圆滚滚的酒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对于乐峻的指责,他只淡笑不语。

乐轻悠更头疼了,后悔外公让他们尝他从外面打回来的粮食酒时自己没拦着,要不然一壶葡萄酒可不能让他们喝醉。

“哥哥,该睡了”,乐轻悠站起身,拿开乐峻面前的杯子,“我扶你回房睡觉。”

方宴本是眉眼含笑的,此时却微微皱起眉,很不开心的样子,一口又一口地继续喝酒。

轻轻只叫她亲哥哥哥,是不是自己在她心里一点地位都没有啊?

酒精作用下,一点小事也在心中无限放大,方宴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掺和着酸意和苦涩搅拌起来,让他非常难受。

那边乐巍已经很介意地对乐轻悠道:“轻轻,那你喊我什么?”

乐轻悠正伸手扶着自家哥哥起来,闻言疑惑地看向乐巍,发现他皱着眉,目露委屈不平之色,又看看在她搀扶下笑得得意洋洋的哥哥,瞬间明白了什么,哭笑不得地哄道:“你也是哥哥,我先把这个哥哥送到房里,再来扶你。”

乐巍这才满意了,乐轻悠见糊弄住他,忙去看方宴,发现他还是老老实实的,不免大松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就被自家哥哥紧紧搂住了肩膀。

乐峻伸手点点乐巍又点点方宴,“轻轻是我妹妹,你们不能跟我抢。”

说着,乐峻既得意又得瑟地看了看还不到自己肩膀处的乐轻悠,笑道:“妹妹是我家的小宝贝,我答应了爹娘要让妹妹幸幸福福地长大,谁都不能跟我抢。”

本来还笑着,转瞬间却红了眼眶,乐轻悠也顾不得乐巍和方宴了,忙一边答应着哥哥的话,一边扶着他离开了小客厅。

在外面正好遇到听见动静过来的草儿、夜平、夜与。

夜与快步上前帮忙扶住乐峻,乐轻悠一下子轻松很多,对草儿和夜平道:“你们进去扶大哥三哥回房休息。”

不过等乐轻悠安顿好哥哥,想去看看大哥、三哥时,却见夜平站在客厅门口,一见她向这边走来便为难道:“小姐,大少爷、三少爷都坐在座位上不动,就等着您去扶他们才起呢。”

乐轻悠无语,喝多了一个个都变成巨婴了,不过她还是任劳任怨地走进客厅。

草儿在一旁站着,也不敢上前,看见乐轻悠,立即松了口气,“小姐,您可来了,刚才大少爷还让奴婢再去拿酒呢。”

从来都温和好说话的乐巍一下子沉下脸来,一拍手上端着的只剩了一点根的酒杯,斥道:“你敢搬弄主子的是非?”

方宴杯里的酒还没喝完呢,他缓缓地抿了一口,沾了酒渍而越发明亮夺人的薄唇不疾不徐地吐出几个字来:“此等慢上的奴才,还不拉下去杖毙。”

草儿忙噗通一声跪下来,脸色煞白煞白的,“三少爷饶命。”

“大哥和三哥都喝醉了,这些话都不当真的”,乐轻悠无奈地吐了口气,摆摆手,对跪在那儿瑟瑟发抖的草儿道:“你回屋歇着去吧。”

然后她就走向方宴,“三哥,我扶你回去休息。”

方宴把头瞥向一边,淡淡道:“我没醉,最后再来管我吧。”

他的确没醉,头半点不晕,只是心里的想法不能像以前那样好好地掩藏罢了。

见他坐地稳当当的,乐轻悠便绕过他走向大哥。

一身葡萄酒香气的乐巍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原来我在轻轻心中的位置是最末那一个。”

乐轻悠好脾气地道:“不是啊。”

“那怎么扶了小峻就去扶小宴?”乐巍顺着乐轻悠的力道站起来,略微晃了下,他还知道按住桌子稳一稳。

乐轻悠暗笑,看来还醉得不算彻底,她跟着说道:“最后扶大哥并不是说大哥的位置不重要啊,大哥待会儿听话地好好睡觉,我就最喜欢大哥了。”

乐巍立时眉开眼笑,“好,得比喜欢小峻还喜欢。”

乐轻悠嗯嗯啊啊的应和着,好容易才在夜平夜与的帮助下把大哥也给安置好了,回来一看默默坐在饭桌边的方宴,就知道糟了。

刚才的话是把乐巍哄好了,却把方宴惹毛了吧。

真没想到平时一个个恨不能把她照顾得密不透风的三个少年,喝多了酒会是一个比一个幼稚的样子。

乐轻悠在方宴旁边坐下,因他垂着头,她只好扶着桌子趴着看他,见他眼眶略红,她微微惊了下,忙问道:“三哥,你怎么了?”

方宴知道自己很清醒,也有一半的自己在提醒自己,这样会很丢人,可是在轻轻说出最喜欢大哥时,他心里的委屈却怎么都忍不住,一股股酸涩的情绪直往脑门儿冲,在轻轻刚才离开时,他差点就哭出来。

眼泪对于他是陌生至极的东西,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却频频挑战他的神经,被轻轻发现自己这样脆弱,以后她会怎么看自己?

被酒精召唤出来的无限大的感性细胞一下子全都被理性压了回去,方宴咳一声,面无表情道:“我没事,眼里刚才进了个小虫子,不太舒服。”

乐轻悠也不戳穿他,还仔细地掰着他的眼皮看了看,带着些笑意道:“已经没有小虫子了,三哥,咱回房睡去吧。”

只是随意的一句话,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方宴却是完全听偏了,一股热气直冲面部,他觉得脸瞬间就烫了起来,恍惚地点头时,还在想:脸没红吧。

乐轻悠把方宴扶到房里,让他在床上躺好,刚要转身去拧个帕子给他擦擦脸,手腕就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攥住了。

方宴看着乐轻悠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轻轻,你陪我一会儿。”

这时夜与端了一盆清水进来,听见这话,皱着眉看去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位三少爷对小姐的感情和大少爷二少爷不同。

乐轻悠不跟喝多的人计较,笑着应了声好,又轻声哄道:“我去拧条帕子,马上就来。”

方宴嗯了声,松开手,目光却一直绞在她身上。

给他擦过脸,乐轻悠又冲了一杯蜂蜜茶喂给他,喝完蜂蜜茶,方宴就闭上了眼睛。

乐轻悠以为他睡着了,就提着被子给他盖好,小心地站起来,端着灯盏动作轻缓地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示意等在那儿的夜平夜与回去休息。

夜与无声地点点头,将房门关好,率先走了。

夜平倒是声音低低地问了乐轻悠一句:“小姐,你饿不饿,厨房还有刘大娘包的小馄饨,我去给你下一碗。”

折腾这大半个时辰,乐轻悠的确有些饿了,就点点头:“多下两碗,你和夜与也都吃点。”

夜平答应着去了厨房,一刻钟后端着一碗小馄饨把草儿叫起来,让她给小姐送去。

草儿又怕又吓的,这时还没睡,出来接了馄饨,问夜平:“我刚才听见小姐说让你给夜与也下一碗,你别忘了叫他。”

夜平笑着打量了草儿一眼,“你这么关心夜与,我得跟少爷说一声。”

草儿的脸色又白了白,夜平这才正色道:“在这儿只有你一个丫鬟,都是你近身伺候小姐,那些有的没的,你别表现出来,带歪了小姐的心思谁都保不了你。”

以前流浪的时候他没少听那些丫鬟鼓动着小姐跟某个书生交换诗词谈情说爱的话本儿,在他看来,那就是小丫鬟先动了春心,这个草儿早就对夜与有点那个意思,他可得先敲打敲打。

免得哪一天他们还都不知道呢,草儿就在小姐身边说什么情情爱爱的事。

草儿听出了夜平的警告,强撑着气势,自然道:“我堂堂正正的人怎么会带歪小姐的心思,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小半个时辰后,整个院子都陷入了寂静中。

房内半睡半醒的方宴睁开了眼睛,他看了会儿透窗而入打在地板上的洁白月色,才坐起来,按了按有些沉闷的额头,掀开被子下床来。

桌子上放着个还温热的茶壶,方宴翻开一个杯子,倒了杯水喝了,却又坐在凳子上发起呆来。

他并没有醉多厉害,因此之前那些事儿还记得清清楚楚,想到轻轻那些哄他的温言细语的话,他的唇角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

但是转眼间,方宴又皱起了眉头,他终于想起来他为什么没有睡得安稳了,在他被轻轻扶到床上躺下,伸手拉住她的手腕那一刻,他特别特别想告诉她,他喜欢她,想娶她。

却因为理智上知道轻轻还小,不能分辨“喜欢”的差别,他生生压住了那股强烈的冲动,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口。

半睡半醒间,他还做了好几个模糊不清的梦,似乎是带着轻轻去放风筝,又似乎是躺在草地上抱着她,一点点亲吻她的眉心眼睛。

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方宴站起身,来到窗户边,将窗户支开,月色带着初秋寒气一下子打在他白色的里衣上。

秋虫唧唧入耳,他深深吸了口凉凉的空气,压下心中希望他的小丫头快些长大的迫切。

……

因为“醉酒闹事”,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三个少年在自家妹妹跟前,都不敢说个不字:妹妹想出去看枫叶且还不用他们跟着,好;妹妹想吃水果冰沙,好;妹妹不想早起活动身体,也好……

乐轻悠这么自由了大半个月,随着天气见冷,就又被哥哥们管了起来,每天中午一小碗水果冰沙毫不留情地被方宴换成了水果茶,早晨不想起,再不成了。

正觉得日子无聊呢,忽尔信在某个晴光朗朗的日子到访了,乐轻悠才知道,他与一位西南边陲的富商合作了,能够织羊绒毯的机子,就是那个富商曾经救下的一个流放到西南的工部小官员做出来的。

“……听说是因为前两年北方的伊河决堤流放过去的,小官员在工部管的就是河道那一块儿,便受了牵连”,忽尔信喝几口茶,转身示意阿布将他手里一直捧着的包裹放到桌子上,随即打开给乐轻悠看,“这是更细密繁复的机子织出的羊绒布,细、软、滑,在京城,那些裁缝师也是有手艺,做成式样繁多的各类大氅、披风,跟那些皮毛做的相比别有一番特色。从京城过来时,我就让人给你和令兄各做了两身。”

乐轻悠拿起来最上面的一条银灰色连帽披风看了看,沉甸甸的,又很有质感,的确很不错,笑道:“忽尔信大叔,让你费心了,谢谢。”

“说什么谢?”忽尔信豪爽地摆摆手,“如果不是小丫头你给我出的主意,我现在还在西南的沙漠边子上讨生活呢。”

忽尔信现在很忙,没有多坐,说了会儿话,留下一堆礼物,就带着几个仆人告辞了。

云老夫人叫画景打开其中的一个檀木盒子,发现里面码放着整整齐齐的十个金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