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人分析了好一会儿此战若开可能造成的后果,乐轻悠插不上话,只好坐在一旁边吃樱桃边默默倾听。

方宴对这些不甚感兴趣,也就没参与这个话题。按照他以前在京城时对那位皇帝表舅的了解,此仗早晚都要打的,皇帝一直想在史书上留下可大书特书的一笔,这种扩展疆域的事他不可能放过,而乐巍和乐峻分析的也很有道理,秀王之乱才过没几年,此时的确不宜再开战。

朝廷偏偏有了动作,恐怕是发生了什么有损颜面的事情。

他想着,夺了小丫头手里的樱桃,然后把她抱在怀里,笑意浓浓地晃着樱桃梗逗她,完全看不出来他对朝廷此时开战的原因已经有了八分把准的猜测。

湖州府城季府的季老夫人也在杵着拐杖问坐在右手侧的大女儿,“到底因为什么,又要打仗?”

三年前的张知府,现在已经升为湖州总督,长子一年前也已考中进士在京城户部衙门谋了个从七品的小官,张夫人得意非凡,即便三年过去也半点不见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反而因为生活的如意,她越发地脸色红润神采飞扬。

然而这些,在见到老母时,她都会收敛许多,只因当初玄泰跟谁都没说地就跑去投了军,全是她处事不妥。

自从昨天下午听说东北那边要与安开打仗,张夫人就有些心惊胆战的,不过她不敢瞒着母亲,想了一夜,还是决定来跟母亲说一声。

“年前不是有消息传来说嫁去安开的秦王爷的四女儿依和县主殁了吗?三月里那位县主的一个贴身侍婢逃了回来,在金銮殿上哭诉依和县主是被她的夫婿安开六皇子凌虐致死的。皇室宗亲乃至朝堂官员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地愤怒,听老爷说,在当时陛下就暗谕到工部兵部往东北运送新锻造的武器和粮草了。”

张夫人声音低低地说着,站在门口的丫鬟们什么都听不清,她们也不敢支着耳朵听,只知道大姑奶奶不说话了,屋里突然传来老夫人的哭声。

“我的乖孙啊,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不该逼他”,季老夫人声音哽咽,堆满皱纹的眼角边湿润一片,“若是不逼他再和那个什么周大人家的大小姐定亲,他还在荆阳跟着二姑娘他们夫妻读书,哪会到那要命的地方去?周家,该死的周家,当初向他们提亲时,他们看不上我季家的门庭,若不是那周依依年纪渐长又克死一任未婚夫,他们会主动来与我家谈亲事?”

一向平和带笑的季老夫人这时面露狠色,越说越恼,抬手指着大女儿道:“不是你一直在旁边撺掇,我能把玄泰从荆阳哄回来让他定这亲事?说什么周依依有貌有才有家境,还跟玄泰一般大是绝配,还说什么玄泰当时就喜欢那丫头,知道要跟她定亲,肯定会很欢喜。你就是怕瑗儿对玄泰的念头绝不了吧!”

外孙女儿瑗儿对孙子有情意,季老夫人怎会看不出来,那时候周家不同意与自家结亲,她还略动了几分叫外孙女嫁给孙子的心思。

依旧是大女儿说,那两个孩子都是跳脱的性子,凑在一起肯定过不好,她定会再给玄泰找一个闺秀千金。

季老夫人从没想过是大女儿看不上自家孙子,这时急话一出口,却看到大女儿脸上闪过心虚的神色,季老夫人登时怒极攻心,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颤抖地指着她一直引为骄傲的大女儿:“你,你还真是这么想的。”

“娘”,张夫人忙站起来,伸手想搀扶母亲,却被一巴掌打开了,她只得委屈地解释,“玄泰对瑗儿并没有男女之情,硬捏把在一起,将来不是一对怨偶吗?”

“罢,罢”,季老夫人无力地摆手,“也是我年高眼花了,没看出来在你大姑娘心中,娘家这么差劲。怨不得你,谁让你弟弟混得一年比一年差呢。”

“瞧瞧您,嘴里说着不怨,不还是怨吗?”张夫人赔着笑脸,“娘啊,您还跟女儿置气啊,不止您担心玄泰,女儿也担心,我听老爷说了,真打起来还得有些日子呢。咱们未必不能运作一番,把他调回来。”

季老夫人本想让大女儿回去,听闻此言,却沉吟下来,形势逼人,饶是这是自个养大的闺女,她想保孙子安平一生,这时便不能继续冷着脸。

见母亲缓下脸色,张夫人脸上的笑意添了几分轻松,刚想再说两句讨巧的话,一个身着体面的老嬷嬷就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姑娘也在呢”,老妇人行礼,并未像以前那样未说话就露出笑来。

“春喜,这般行色匆匆,可是那孽子又跟他媳妇闹了?”季老夫人忙坐直身体问道。

“不是老爷,是咱们小少爷”,春喜苦涩道,“老夫人可知,刚才老奴出去买菜见到了什么?”顿了顿,她紧跟说道:“您知道菜市那边有一家的孩子也是在东北当兵,老奴就亲眼看见有兵来送东西。这是打仗前的俗例啊,当兵的都能让人往家捎东西。”

春喜是当年陪嫁季老夫人来到季府的两丫鬟之一,一直没有出嫁,季玄泰是她和老夫人照看大的,甚至她费的心思比老夫人更多,其实早把小少爷当成孙子了,这时想到东北有可能开仗,她连走路都老腿发软。

战场上刀枪不长眼,九死一生,被他们娇宠长大的小少爷可如何抵挡?

话未说完,春喜的眼眶就红了。

季老夫人听罢,却是心里狠狠一咯噔,问道:“你说人家的孩子往家里捎东西了?”

春喜点点头,随即点头的动作也顿住了,都是在东北当的兵,又都是湖州府的,可那负责捎东西的兵,从那户人家出来,就走了啊。

便是说,小少爷在打仗前、生死未卜前,也没想过给家里人捎些东西来!

“那孩子,是真的怨了我这个老祖母了”,季老夫人说道,眼泪随即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那时候,她真不该糊涂,在孙子明说了不同意的情况下,还坚持给他和周依依定亲,是她把孙子逼走的。

想着,季老夫人狠狠杵了下拐杖,起身吩咐道:“让人去租船,现在就去泸州,与周家退亲。”

以往还盼着孙子在外面撒完了气就回来了,虽然周依依以前下过他的面子,但毕竟是孙子唯一表示过想娶的女孩儿,周家又是书香世家,娶了周家姑娘,对孙子助益良多。

可是直到现在,季老夫人才清楚地认识到,只要与周家的这门亲事还在,孙子就不会回来的。

那边春喜听了吩咐,老胳膊腿儿还是很麻利地就出去叫人安排了。

张夫人都没来得及拉住,她只好转过头来劝母亲打消这个念头,“娘,您这是做什么,都已定亲一年多,人家女方又没什么错,您退亲,不是给我夫君树敌吗?”

季老夫人看着女儿冷笑一声,“没什么错,我孙子都被她克得上了战场,是死是活还两说,这时候不退亲,你让我等到什么时候退?怕给你丈夫树敌,往后这个娘家你也不用来了。”

紧跟着便喊守在门口的两个年轻丫鬟,“雀儿莺儿,请张夫人出去,我们这个贫家,撑不起她的贵脚。”

“娘,您这是在做什么啊”,张夫人又气又委屈,眼眶便红了,“事情会成这样,女儿也不想啊。可是您不能这么不讲理,当初咱们同意与周家结亲,不仅看人家姑娘好,还想让他们家在以后拉拔玄泰一把的。您说什么克不克的,岂不是坐实了周姑娘命硬的名声,其他的都不论,单说一件事毁了一个姑娘的一生,您日后想起来,心里过意得去?”

季老夫人没听多少,拄着拐杖就出去了,让院子外的小厮去叫老爷来。

她当然知道,自己刚才的说法有些迁怒,但是这亲却是必须退的,不退,孙子就不可能回来。

怪只怪当初明知孙子不同意,她还在大女儿的撺掇下和周家把亲事定下,尽管知道这次退亲可能被周家嘲讽挖苦,她也都过去退亲。

第二天上午,季老夫人下来船没有怎么休整,便带着儿子儿媳以及当初定亲时的媒人来到周家。

“大姐,季家来人了”,一个八九岁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牵着手,小雀儿一样欢呼着跑到长姐所居的小院儿,稍大的女孩还喊着说:“他们肯定是来谈亲事的。”

周依依放下手中的书本,从美人榻上起身,瞪了眼说话之间已经跑到跟前的两个妹妹,“别胡说。”

要不是担心自己会担上一个克死未婚夫的名声,父亲也不会在御使府的贾少爷意外身亡后的第三个月匆匆给自己又定下一门婚事。

季玄泰这一年多都好好的,那些曾经隐隐嘲笑她克夫的都没了声音,但是让她嫁给那样一个一窍不通的纨绔,她又怎么能甘心?

想她从小习琴棋书画,跳舞作诗写文章无一不精,就是为了把那样美好的自己搭给一个纨绔吗!

每每想到此处,周依依都觉心口梗得厉害,在她心里,最理想的夫婿,就是蒋宜深,然而当初与贾家定亲前,她母亲不止一次地到蒋府做客,暗示结亲意图,却都被蒋家人装作听不明白地忽略过去。

如今蒋大人已经高升为吏部侍郎,蒋宜深是必要与名门贵女结亲的吧。

而自己呢,真要嫁给那个只知遛狗斗鸡的纨绔?

周依依兀自陷入心事中,愁上眉头,她的两个妹妹挤着眼睛对视一眼,伸手挠她痒痒,笑嘻嘻问道:“大姐在想未来的大姐夫吗?”

“没有”,周依依的语气不太好,挥手让一旁的大丫鬟带这两个庶妹出去玩。

大丫鬟哄着三小姐四小姐出了门,却没一会儿,脸色不太好地疾步回来,来到正靠在书桌边作画打发心情的周依依身边,附耳低声道:“小姐,季家是来退亲的,说什么季少爷要上战场,恐会耽误小姐前程……老爷夫人都气坏了,前厅正在分辨呢。”

周依依闻言,沾着绿色颜料的画笔在宣纸上狠狠划下了一道,贝齿咬着下唇沉吟好一会儿,放下笔道:“我去看看。”

与季家退亲,她心里既彷徨又期待,担心自己年龄过大以后会嫁去比季家还差的,又期待与蒋宜深再一次的缘分。

她一直关注着蒋宜深,知他去年才从白鹤书院结业,今春参加会试,且从前几天父亲拿回后衙的邸报中,她看到了蒋宜深高中探花的消息。

高中进士的人,都会在参加过鹿鸣宴后回乡祭祖立碑的。

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与京城闺女定下亲事?

一时间各种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浮起,到前厅的这一路,周依依想了很多,不敢轻易去赌却又极度的不甘心。

当跨进前厅那一刻,看到季玄泰的祖母在面红耳赤地和自己母亲掰扯道理,硬说他们退亲是为了不耽误自己,周依依一下子就从心底厌恶起来。

这么没素养的一家人,她很难想象自己以后该怎么和他们一起生活。

“便如季家老夫人所愿,退亲吧”,跨进门槛后,周依依站在那里,看着堂上的父母干脆地说。

……

一刻钟后,季老夫人怀里揣着退亲文书,也没用儿子儿媳搀扶,走出了周家,一直到上了停泊在码头的船,她才对跟在左右的儿子道:“到家后你去衙门问问,这时还能不能给东北寄东西,如果可以,把这退婚文书给玄泰寄去。”

“知道了母亲”,季逢叹了口气,他虽然整天只知风花雪月,却也知道周家这门婚事,着着实实是儿子高攀的,这时便有些可惜,“母亲好不容易为那臭小子定下周家的长女,怎么一夕之间就这么坚持地要退亲?”

见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季老夫人实在气得不行,朝他啐了一口:“你儿子重要还是一个好亲事重要,整日里就知道跟着那一群姨娘混,你但凡关心玄泰一二,便该知道当初与周家定亲,对他来说是多大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