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海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住转头道:“为防以后说不清,我家的山大家还是别上了,烧火的柴,那地里的红薯竿高粱杆玉米竿,随便留些不就足够了?再出现一个高家那样的妇人,我可是会很为难的。”

说完,走了,直到他走远,这些聚在一起的人中才发出好几声唏嘘,却还有冒酸泡的声音道:“惹不起惹不起呦,人家收留两个流浪汉,就一飞冲天变成大少爷了。”

边儿上就有乐家大老太爷斥道:“说的这叫个什么话,不是那高家的柿子专拣软的捏,我家的孩子能被气成这样?”

一见村里年纪最大的老爷子过来帮那几个孩子说话,这人便给面子地不再说什么了。

“什么被气的,他们这是剥削欺压”,却是心痒地想出来看看乐轻悠和她那几个哥哥犯了多大众怒的乐轻玲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气愤,“山是大家共有的,我们不能…”

还没说完,乐轻玲就被她娘捂住了嘴巴。

小米氏朝满是异样地看着她们的村人笑了笑,“小孩子不懂事,不会说话,大家过过耳就罢了。”

话落,携着乐轻玲回了家,一进家门,就一把将她搡到一边子。

小米氏看着满脸委屈的女儿,不停暗问自家的丫头何时变得这么蠢了?

说什么山是大家共有的,那是朝廷的啊,她不想活家里人还想活呢。

从没对女儿有过半点疾言厉色的小米氏第一次呵斥道:“滚到屋子待着去,年前都别想再出门。”

乐轻玲自然不会甘心接受这莫名其妙的惩罚,扯着小米氏的袖子不停地撒娇:“娘,您怎么了嘛,女儿会都快闷坏了,不想再缩在家里。”

小米氏的脸色略缓,“你啊,以后说话过过脑子。”

乐轻玲见母亲很快被哄过来,高兴地点了点头,却又马上撅着嘴道:“女儿真是没见过乐轻悠那样的,因为几棵树就把人给送到大牢里去。”

小米氏点了点她,“有前面那找道士的事,你可别在跟那几个对上了。”

要不然这一辈子就真要被坏名声拖毁了。

“是乐轻悠天生克我”,乐轻玲撇着嘴,小声嘟囔。

乐轻玲总是把所有可能想到的坏事,都推到乐轻悠身上,然而乐轻悠到现在还不知道高三河家的硬到山里砍她家山上的树的事。

不过就算她知道了,却并不会觉得哥哥们做得过份,如果不狠狠让高三河家的吃一次亏,以后这座山他们还能守得住吗?

光海回到家后,避开乐轻悠把此事的结果跟乐峻三人说了,“……县衙村里这两边都处理好了。不过这村里是颇有两家混不吝的,我回来经过镇上时,订做了一百幅捕兽夹,后天便能去取。到时我在山周围都放上,再写个牌子立在山口,谁若是还进去搞破坏,伤了便不与咱们相干。”

两个月前他逮走扔到百里之外的毛贼回来了两个,他们是不敢再到这边来使坏的,但也怕他们会撺掇其他人。

“光伯,这样行不行”,乐巍有些不放心,“捕兽夹是我们放的,若是真把人伤到…咱们只说不相干……。”

“大少爷多虑了”,光海说道,“山是我们家的,说了不让外人进,还有人进去,那占理的就不是他们。”

“你们在说什么?”正说着,乐轻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他们是在光海的屋子里说的,门关着,这时就见那门被推开,探进一颗小脑袋来,“光伯,在山边放捕兽夹?不是说了可以让村人在进山一里内砍柴吗?”

如果再放捕兽夹,伤到人自家可真说不清的。

乐峻过来将妹妹牵进屋里来,“让人进山容易有事,就不让他们进了。”

方宴说道:“我家花钱买下了山,不让别人进是应该的”,又问她:“你不是忙着照顾那什么青纱月季,怎么跑到前面来了?”

乐轻悠:“我好几天不进山了,想去看看,另外也好些日子没看见小猴子了。到前院一个人都没看见,然后听到光伯屋里有说话声,就来了。”

乐轻悠察觉到是发生了什么事,光伯还说放捕兽夹不让人进山,难道跟村人有关?不过看三个哥哥平静的表情,应该是已经解决了,既然不想她知道,那她就不问了。

“只是光伯,你不要把捕兽夹放到山里面”,想了想,乐轻悠说道,“咱的山里有至少十几只猴子,别伤到它们了。”

光海笑着说好。

后天果然取来上百副捕兽夹,每隔几尺地在可以进山的地方放了。

村里人已经被高三河家的这事镇住了,此时又听说所有可能进山的地方都被放了捕兽夹,便都不再往那山里去了。

家里正值捣蛋的小娃子也被父母警告说:“以后不要去山里玩耍,否则被夹成跛子可没人管。”

因此不过一两天的时间,就再没人到这山边来了。

中午乐巍出门时,看到几个村里的小孩在他家南边的那一片晒谷场玩,有个小孩往这边跑时,他的姐姐忙给拉了回去:“别去那边,折了他家的东西要把你送去坐牢呢。”

隐约听到那么两个字,乐巍的脸色变了变,就知道可能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人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既是同情弱者却又是最爱欺压弱者的。

现在高三河家的成了可怜的,他们就成了该被畏惧远离的。

但仔细想来,这些人有这样的表现,并不矛盾,高三河家的被抓到牢里服刑,真正同情她的有几个?不过是表示对自家不让他们进山的不满罢了。

这时候的山里,在泉眼所在东坡北面有一片竹林,根生挑着那些儿臂粗的竹子砍下来,然后再成梱地拉到这边的池塘边,由乐峻和方宴削成竹筒。

坡上的泉眼此时已用青石板固定住了,日夜不停地往外冒温热的泉水,眼看着就要把这个前几天挖出的一丈多深的池塘给流满了。

前天乐轻悠见这里的水不停的流,不过几天池塘就要被淹了,便跟哥哥们商量,用竹筒做成管道埋在地面下,如此将泉眼分流,给这个山里需要水源的地方引过去。

不用时用塞子堵住竹筒口,用时即拔开,不正好是天然的自来水吗?

乐峻他们也实在拿这个不停流水泉眼没办法,觉得妹妹的说法可行,这才忙了起来。

葡萄沟距离这里有一里多地,再算上不得不拐弯通过的一些小土坡,大概有二里地。

他们想先把竹管铺到那里,而想要铺过去,少说得一百多根粗细均匀的竹竿。

这边让根生帮着他们砍那些距离近的竹子,那边光海和清一已去山阳坡那边找竹子去了。

乐巍觉得这些自家人就能做好,便没让光海去村里找人。

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和这些村里人打交道了,当初挖出泉眼时如果不找人来挖池塘,也不会将村里人的目光都引到这个小破山上。

乐巍回家是拿矬子的,竹节打通后,串接起来时,需要将一个竹口磨下一层,然后才能把略细这一节口完美地串到上一节口去。

“歇一会儿吧”,乐巍走到跟前放下了矬子,将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布包打开,给乐峻和方宴一人递过去一个包子,“轻轻让秋果和草儿包的韭菜鸡蛋馅儿包子,吃一个再忙。”

蹲坐在两根竹子上的方宴伸手接了过来了,咬下去一口,笑道:“不用说,一定是轻轻那丫头调的馅儿。”

“她可是越来越有大人样子了”,正好根生拉着一捆竹子过来,乐巍扔给他一个,自个也拿一个边吃边拿起地上的竹子打量着,同时还一心三用的说着家里的乐轻悠,“这不是听清一大伯说过两日可能会下雪吗?在家给我们做棉围巾呢,还让秋果教她绣树叶子,要给咱们三人每人绣一片。”

这两天越发的冷了,他们三个再进山时都不带着乐轻悠,每当她表示出想跟的意思,他们就会用其他的小活儿分散她的注意力,不是让她去看鸡蛋就是让她给他们做袜子。

然后一转身,三人就偷偷摸摸地出门进山了。

两次之后,乐轻悠就不说跟他们进山了,只每天他们回来后问问竹管铺的怎么样,然后给出些建议就罢了。

这让三个哥哥觉得妹妹是越来越好带,在家时教她认字之余,还会你一笔我一笔地把准备铺上竹管的路线画出来给她看。

而此时在家拿着针给一条灰蓝色围巾坠流苏的乐轻悠却只是不想三个少年担心她,才老老实实地窝在家里不出门的。

尤其是她哥哥,可能是之前她烧得厉害吓坏他了,是最反对她这这么冷时跟着进山的。

“小姐,第二锅包子也好了,我给您蒸了两个糖包子”,秋果掀开棉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两只白胖胖的三角包子蹲在上面,散发着腾腾白气,“您歇一会儿吧,吃点包子喝点红枣茶。”

乐轻悠点点头,将针和围巾都堆在小巧的竹筐子里,捧住一个糖包子,小心地咬下一口,立即就有浓稠的糖汁溢出来。

伸出舌头将那点糖汁卷到嘴里,乐轻悠对秋果道:“今天做的包子明天中午差不多就能吃完,明晚上再做新的,都做成馒头吧,只是把这样的糖包子蒸几个,给我哥哥他们吃。对了,家里有榛子,待会儿你和草儿剥一碗出来,磨成粗粗的榛子碎,和糖一起包。”

“好的小姐”,秋果笑着点头,自打熟悉了家里的活儿,这些活儿都是她和草儿在料理。如今她早学会了发面的技巧,且家里有炕,面能发得很好,因此每次做出来的馒头都是蓬松宣软的。

以前在家里,能有全玉面的饼子吃,就已经是极难得的了,秋果是怎么都不敢想会有这样天天吃白面馒头的日子。

因此每想起这些,她心里便都是感激。

在屋里又待了会儿,见小姐不用她陪着,秋果便端着那个小姐不吃的糖包子出来了,草儿蹲在厨屋门口清洗晚上要用的黄瓜和豆角,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眼,问道:“小姐不喜欢糖包子?”

“没有”,秋果把盘子放到案板上,拿着糖包子掰下一半分给草儿,“小姐只吃一个,这个叫咱俩吃的。哎……如果我娘和大哥知道我在小姐家做丫鬟却能天天吃包子馒头,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草儿对家里没什么留恋,闻言说道:“现在咱们是乐家的人,用心伺候小姐和少爷们才是正理。至于家里,等以后小姐看在你用心的份儿上,说不定能叫回家看看。”

秋果点点头,三两口吃完了糖包子,就和草儿一起洗菜,洗完菜,两个人又一人端一个平面竹筐去捡鸡蛋。

太阳隐没在地平线时,乐巍、根生在前,方宴、乐峻在后地进了家门,不一会儿清一和光海也一前一后地回来了。

晚饭做的是黄瓜炒鸡蛋和蒜拌炸豆角以及一锅浓稠的小米红枣粥。

“这个蒜拌炸豆角还是小姐教我们做的”,一边往桌上端饭,秋果一边说道。

“是吗?”乐峻擦着手,坐到乐轻悠旁边,笑她:“我家轻轻越来越本事了,都会教秋果她们做新菜了。”

乐轻悠早就被这个“我家妹妹做什么都是做好的哥哥”给夸习惯了,点点头道:“吃过饭还有更好的东西给哥哥你们看。”

乐巍目视乐峻和方宴:别说我已经告诉你们了。

于是在吃过晚饭,看到小丫头给从箩筐里拉出的灰蓝色围巾时,乐巍、乐峻以及方宴,三人有致一同地对着那个围巾赞叹不已。

“轻轻,这真是你做的?”看到成品,方宴是真的惊讶,这条围巾虽然简单,但比起以前出自小丫头之手的大针脚的里衣,可真好了不止一点两点,“怎么都看不见针脚?”

乐轻悠得意洋洋,“这是我发明的天衣无缝”,说着拉过那条围巾,指着上面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小针脚道:“我用线把正反面都走了一遍,每针都只勾住对面布料的一小点,这样就既能固定住这里面的一层棉絮又不显针脚啦。”

三人貌似认真其实半点也没听明白地听完,都露出了原来如此轻轻真厉害的模样。

“这一条是给谁的?”看了看小箩筐里的另外两条还整齐地叠着的灰色和松色布料,方宴问道。

这三个少年虽然对于乐轻悠来说都是重要的人,但她最亲的还是自家亲哥啊,第一个当然是给小哥哥做的,不过被经常陪她玩的方宴问出来,她直觉有些不好回答。

“肯定是给我的啊”,乐峻拿过来围巾,在脖子上一搭,“这灰蓝跟我那件灰色棉袄多搭啊。”

乐轻悠点了点头,“灰色的是阿巍哥的,松色的是方宴哥的。”

方宴竟然觉得有点伤心,当下没说什么,晚上却是耿耿于怀地在梦里把小没良心的脸蛋给捏成了红苹果。

这么又忙了三天,从东坡到葡萄沟的竹管道铺好了,还说再用两天时间将通往光海和清一整好的那片地之间的竹管子铺好呢,这天下午,天却阴阴沉沉地像蒙了一层银灰色的幕布。

“明天都在家歇着吧”,吃晚饭时,清一指了指外面道,“看傍晚那云层,将有一场好大雪。”

这天色,谁都能看出来是会下雪的,但听清一大伯如此确定的说是“好大雪”,乐轻悠还是欢呼了一声。

吃过晚饭,让秋果一个人刷锅洗碗,乐轻悠把全部人员都给叫到后院去了。

“清一大伯、光伯还有根生、草儿去给鸡窝搭棚子”,她安排众人,“我和哥哥们去拆胡萝卜上面的油纸棚。”

看她如此雀跃,其他人也都乐意配合。

根生却是忍不住疑惑道:“小姐,要下大雪了,您怎么却要把这棚子拆掉呢?”

“你没听说过‘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吗?”乐轻悠笑着解释,“对于胡萝卜来说也是一样的啊,有雪盖着,它们会长得更好。”

还有棚子里的雪见紫,不就是喜欢雪的吗?

谁知道这胡萝卜喜不喜欢被雪盖着呢,清一心道,但谁让这个小鬼精灵说人家胡萝卜喜欢呢,这棚子拆就拆吧。

“你们小心点儿”,光海将一个火把插到旁边的土地上,“哪儿弄不好喊一声,我就来帮忙。”

“一个棚子而已”,乐巍笑道,“光伯快去给家里的鸡搭窝吧,再弄些麦秸秆来,别一下雪冻得它们不下蛋了。”

这可是家里挺大的一个经济来源呢。

……

胡萝卜棚子里还种着些上次在县城买的半长成的黄芽菜,这是个耐寒的菜种,长得极为旺盛。

棚里没有炭盆,但比之外面的冷空气,依然带着潮湿的温暖,为这些耐寒的植物提供了最好的生长场所。

乐轻悠要拆掉棚子,却不是不用了,等以后化雪时自然还要再搭上的,因此拆的时候便比较麻烦。

乐峻进去看了又看,在靠着棚子南边的一片月季那儿给楔了三根支撑的粗木棍,这才让外面的方宴和乐巍一齐提起油纸角,朝这边卷了过来,

这油纸是从镇上买的极薄的,上面还有针孔大小的洞眼,是专门供大户人家建花房用的,并不会遮挡太阳光线的射入。

下面的胡萝卜缨子绿萝卜身红,半点都没有接受不到光照而成的营养不良之态,油纸刚一被拆下来,长长的绿色就在寒冷的夜风中舒枝摇曳起来。

而在萝卜不远处的雪见紫,更是精神抖擞一般地在风中晃着枝头花。

只有月季,还在油纸的覆盖之下。

乐峻听前面来送青纱月季过来的那季家小厮说过一句,这个东西冻得太很便不会开花了,才特地在月季上那一道竹子撑起的弯处楔上了三根棍子。

弄好这些,又帮光伯那边搭好鸡棚子,乐峻他们才带着乐轻悠回屋睡去了。

躺在床上,乐轻悠是带着盼望的心情入梦的,第二天蒙蒙一睁眼,就问睡在靠窗那边的乐巍:“大哥,下雪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