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王的车驾出现在街头转角,车中人接口吟道:“有为自性空,是依真性起。因缘合和生,所以如幻化。若无有为法,何以有无为?两者皆不实,有无知空花。”李襄阳接到影卫报信,火急火燎的赶过来,这会子又假装闲逸淡然,论起佛法来了。
厌胜老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弯刀掉在一旁,又恢复成漆黑带血纹的模样。刚才在空中,了尘和了因联手偷袭厌胜老怪,一击得手。连中两记金刚门当代第一高手了尘的金刚伏魔掌,不死也丢了半条命。
了尘身上的月白袈裟轻轻随风飘动,这种颜色就像月光一样,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素来被大德高僧所偏爱。见到李襄阳下车,了尘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李施主有慧根。”
李襄阳回礼,向敛心道:“你伤势怎么样?安儿呢?”
敛心道:“李安替国舅爷治伤,应该在距离最近的医馆中。我没事,伯父快去找李安吧。”
“什么没事?过来。”李襄阳微笑,伸手把敛心拉到跟前。给病秧子当爹的这许多年,他练成了一手绝活,最擅长温养经脉,疏通气息滞涩。单论这一项,估计本领还要强过琅琊医魔。
敛心只觉一股暖流从李襄阳手上渡过来,温和轻柔的游走全身经脉,胸口气血堵塞的位置痒痒的,忽然哇的吐出一大口瘀血,凝神感应,真气运转再无滞涩。刚要道谢,李襄阳已经带着影卫急匆匆的走远了。
李襄阳身上朝服未除,显然十分着急寻找李安,却先替他疗伤才走。敛心心中感动,鼻子发酸。除了师父风青彦,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善待他。对了,刚才帮忙的,是赌坊老板?敛心从人群中找出张烨,躬身拜谢,张烨满面笑容,连道不敢当。
了因一步一步谨慎的靠近厌胜老怪,对敛心道:“厌胜老祖交给金刚门处置,还请小施主撤去法术,以免大水殃及民居。”
敛心点头,伸手一招,青色巨龙在空中俯首。他跃上龙背,单手掐决。只听一声龙吟,声震九天,勾连天地的四道巨大白色银柱,缓缓地缩短变细,最终汇入古井中消失不见。空中扬扬洒洒,落下一阵细雨,现出七彩霞光。
素来施法容易,收回难。张烨仰望着满天霞光,眼中闪过一丝狂热。敛心先前不惜受伤也不肯水淹民宅,可见心地不错。修士总是自视甚高,把普通人当作蝼蚁,虽然不至于故意践踏,但是也不会刻意回护。因为在他们眼中,从来就没有蝼蚁的位置。
青光一闪,巨龙也失去踪影,只见敛心手持碧玉箫,踏着空中残余的水汽,轻巧落回地面。本来是很潇洒的场面,偏偏他一身锦袍被刀气削的破破烂烂,平添了几分滑稽。
绿沁掏出绣帕,递给敛心。敛心接过绣帕,却揣进怀里,用袖口擦拭嘴角的血迹。
绿沁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俏面微红,低头小声道:“你没事吧?”但凡美人,矜持的时候固然端庄秀丽,总不及真性情暴露的时候活色生香,妩媚撩人。
敛心心底升起一丝异样情愫,不由看得痴了,绿沁似乎心有所感,抬眼望过来。
四目交织,宛若平地惊雷。从来没有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好像亘古长夜中的第一缕亮光;又像一池静水忽然被投进一块巨石,水花四溅,漾出层层涟漪;又像有无数杂草在心田中疯狂的生长蔓延,不可遏制的痒和惆怅。总之是敛心从来不曾体会过的美妙感觉。
全世界也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忽然红芒乍起,了因闷哼一声,噔噔噔的连退数步,撞在墙上,轰的一声,砖石崩飞。了因整个人跌倒在墙后,只露出双脚,一个人形的窟窿张着巨口,仿佛在示威。
先前厌胜老祖趴在地上,只是为了等待时机。在了因和了尘步入他弯刀的最佳袭击范围的时候,暴起突袭。
了尘双掌夹住悬在头顶的血色弯刀,和厌胜老怪僵持不下。厌胜老怪双目血红,手中弯刀沾了他自己的血,越发的妖异。漫天血芒渐渐浓稠如雾,一点一点的压缩了尘的护体佛光。
众人都屏住呼吸,忽然一连串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原来了尘颈上盘挂的佛珠受到刀气影响,骤然断线,一颗颗的坠落。
下一刻,所有散落的佛珠齐齐发出金光,如有梵唱远远近近飘飘渺渺。了尘双手掌缘透出金光,身体迅速变成金色,古佛化身!
血色弯刀发出类似于断弦的声音,刀身忽然出现一点裂纹,渐渐扩大。厌胜老怪伤势严重,眼前微微发黑,嘶哑着嗓子对敛心道:“小子,咱们做个交易,你帮老祖脱身,老祖告诉你你父母的事。这世上只有我知道!”
敛心倏的出现在厌胜老祖旁边,眯眼道:“你先说出来,我就帮你,快说!”他紧紧的攥住玉箫,碧玉箫透出淡淡青光。
了尘皱眉道:“小施主三思!”一颗佛珠升上高空,化成一朵金莲大放光芒,这是金刚门召集同门的信号。
厌胜老怪立誓道:“只要敛心助我逃过一劫,我一定知无不言,有问必答。若违此誓,让我渡劫时灰飞烟灭。”
这誓言对修行人来说是极重的了,而且修行人立誓是会应验的。敛心陡然出指,点在了尘眉心上,同时玉箫一抬,挡住厌胜老怪对了尘痛下杀手的一击。
了尘身形一阵摇晃,护体金光明灭不定。望着天边一抹极速远去的青光,长叹一声,盘坐调息。
敛心带着厌胜老祖御器飞行,瞬间出了洛京,高度慢慢降低,不走官道,沿着入山的小路飞了片刻,敛心停下来,在原地布了一个阵法。又退回一段路,改变方向,向着山顶飞驰,来到一处断崖边。
敛心抢过厌胜老怪的弯刀在崖上砍了两下,把他的灰袍扯下半边抛下崖底,带着他绕道返回洛京。
当年李府空置之后,昭宗皇帝曾下令翻修扩建,于是在洛京,也有一座武成王府,只不过通常只有扫洒的下人住在这里。这次武成王入京,这座府邸才迎来了它的主人。
敛心把厌胜老怪丢在武成王府后院的空地上,抱起双臂站在一边。
一路上乘风御器,厌胜老怪云里雾里的辨不清方向,本来还在庆幸已经逃出金刚门的势力范围,忽然发现自己又被丢回洛京,怒不可遏,瞪眼道:“你这是做什么?!”
敛心笑道:“凭前辈现在的伤势,可有能耐逃脱金刚门的追捕?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厌胜老怪纵声长笑,咳出血来,夸赞道:“不错,不错,不愧是天机宫的高徒。就算金刚门的秃驴知道爷爷在这里,也没胆子来要人。”何况这小子一路上故布疑阵,大和尚们一时半会儿还有得忙,不会想到洛京城这眼皮子底下来。
“把你知道的,关于我父母的消息都说出来。”
厌胜老怪干笑几声道:“先说好,在我养伤期间,你不能翻脸不认人。”
敛心也不答话,默默的站着。
厌胜老怪出了一会神,问道:“你心口有块胎记,暗红色的,像个卍字,对不对?”
敛心解开衣衫,露出胸膛,果然有个暗红色的卍形胎记。
厌胜老怪闭目养神片刻,徐徐说道:“二十年多前,琨俞山太一道门出了一个资质超群的弟子,被视为下一任掌教的候选人。但是天才只是天才,未必有机会成长起来。”
这个惊才绝艳的青年就没能成长起来,他喜欢上了妖神的女儿蓝月公主。被太一道废去修为,逐出师门。
蓝月用一种非常特殊的功法和这个废人一起修炼,和绝大多数用丹田气海储存灵气的修士不同,他们开发上丹田泥丸宫来修炼。那是眉心与后脑之间的一处空窍,传说中灵魂居住的地方。
青年不但恢复了修为,而且法力更胜从前。一人一妖隐居山林,与世无争。如果就这样下去,也算美满。
但是好景不长,十年一度的鸿蒙盛会在太一道门举行,天下修士齐聚琨俞山。鸿蒙盛会期间,天现异象,众人邀请天机宫主推算,天机宫主起了一卦,卦象显示将有妖星降世,可能会给天下苍生带来一场浩劫。
各大门派都拼命的寻找降世妖星,最后找到了蓝月和太一门弃徒的隐居之地。一场恶斗下来,杀了太一门弃徒,抢来即将临盆的蓝月公主。押到三大修行圣地之一的东海落霞岛,在轮回台上架起琉璃圣火,打算焚尽她一身妖力。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圣火熄灭,蓝月尸骨无存。但是轮回台上的灰烬中有一个婴儿,毫发无伤,只是心口的位置有个红色的卍形符号,不知道是胎记,还是在轮回台中被圣火焚烧,印上了佛家真言。
后来就在众人商议怎么杀了这个孩子的时候,这个孩子丢了。
“你骗人,我师父从来不起卦!”
“不是风青彦,是上一任天机宫主。风青彦身为天机宫主,从来不起卦,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本来也猜不到你的身份,你屡屡闯祸,无法无天,风青彦对你回护的有些过分,我就想到了一种可能,当年的太一门弃徒是风青彦的好友,这件事只有我知道。那个失踪的孩子如果还在,应该和你同岁。我们打斗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心口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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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京作为庸国都城,治安一向良好。修行人的打斗自有金刚门来处理,医馆外的骚乱很快就吸引了各个部门的注意。
虽然京兆尹的衙役才是最先赶到现场的,但是现在,他们不但被挤到了最外围,还要承受来自老国丈和大将军的怒火。
尤其是老国丈,此刻双目发红,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换做是谁,听说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被人打的生命垂危,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显然还有更劲爆的消息在等着他。
“王瀚被李安开膛破肚了!”这是关雄醒来的第一句话。
老国丈被接踵而来的噩耗惊的彻底失去理智,咆哮着用拐杖打开医馆门前的影卫,冲了进去,然后他就看见,王瀚赤着上身,静静的躺在榻上。两名御医正在一边整理散落的药物,一个状若疯狂,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另一个犹如痴傻,愣愣的盯着王瀚,手被银针扎破了都丝毫不觉。
一股浓烈的酒气从屋中冲出来。
老国丈扑到王瀚榻前,王瀚呼吸平稳,似乎是睡着了,喊了几声不见醒。老国丈揪住一名御医,厉声道:“王瀚怎么了?”
御医终于从混乱情绪中惊醒,回答道:“国舅爷已经没事了,可能很快就会醒过来。”
关雄出现在门口,目瞪口呆的望着屋内,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真是神医。”
御医行礼道:“恳请少将军告知,这些药物是谁留下的?”
关雄道:“李安。”
“武成王府上的小王爷?”
“正是。”
两个御医面面相觑,这才想起,武成王来过,嘱咐他们不可移动王瀚。
李襄阳此刻心急如焚,因为影卫在医馆中发现了一封用匕首钉在墙上的信。信中说斗胆邀请李安去陋舍盘桓数日,武成王若想念儿子,就发兵剿灭天机宫,把造化玉碟送到洛京城东剑圣庙,放在神像底座下,李安自然会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