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露礼唱》者, 乃是侍神者八千年前自一处神族遗迹挖出的残缺文卷,后经百年修复, 又有大量推演, 才得此篇词谱。
但因神族在世之时, 尚未有万魔留珪璋统一寰宇话语文字, 故而《繁露礼唱》唱词乃是神族语言, 词句模糊。侍神者费尽心思,千辛万苦只得一二古怪发音,难分对错。
不过后世普遍推测,此篇词谱乃神族呼唤远归游子之用。
有侍神者,坚信被逐者迷失渊碎之地, 便用《繁露礼唱》呼唤。又有侍神者, 认为被逐者只是一时做错了事, 才被神族放逐,后出神狱囚台, 为归去, 遭遇种种不幸。唱念此曲可慰其魂念, 并向天道祝祷,愿被逐者有朝一日回到上都故土。
故而侍神者在渊碎之地边缘祭神, 便用此唱。代代相传, 已有八千年之久。
八千年,年年岁岁, 都有侍神者跋山涉水, 冒险入魔域, 只为跪坐在这处极危险的破碎陆地边沿,唱一曲不知是否正确的歌。
侍神者个个虔诚,歌声向渊碎之地缓缓而去。无有丝竹助兴,但句句发自神魂,字字饱含心意。
胡天从旁观之,静心聆听,心有所感。
胡天只在神狱囚台遥远的记忆之中,见过那个黑发少年一次,并不算认识。此后被逐者的事迹,他也只零星听得一两分。但胡天念及此神族一心归去之心,感同身受。
胡天闭眼长叹,诚心跪坐而下。
愿早日归去故土,了却心中之憾。
胡天心中祝祷,耳边歌声应和,神念如随苍茫歌声飘远,恍惚如水四下散去。竟而触及渊碎之地黑色边缘。
怦——
一声响忽而自胡天神念之中六芒星传来。胡天猛然睁开双眼,低头看怀中,却见归彦已化作少年形态,跪坐在胡天身边。
胡天问:“你听见什么了?”
方才神游或是迷糊,但此时清醒过来了。胡天顿时明了,他不能用灵气,神念不会出体。那声音不是自己听见的,便连此前神念出体之感,也不是自己的神念。
他的五感好似,好似有一瞬,通过六芒星同归彦连在一起了。
神念相连,感其所感。这不是灵兽主仆契的效果吗?
胡天思及此处,不禁骇然,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耳光。他怎么能把归彦当灵兽!
归彦却似无所感知,拉了拉胡天的手,神念之中对胡天道:“阿天,听,那边有心跳声。”
归彦说着,看向不远处的渊碎之地边缘。
那里一片漆黑如墨,浓厚如胶漆。
胡天神念不由再此沉入,此番好似被归彦牵着,自六芒星向外而去,触碰到了渊碎之地。
心跳在他耳边响起。
怦怦怦。
不是归彦的。而是那年,胡天被卷入神狱囚台,在黑暗之中听到的三道心跳其中之一。
当年胡天被困神狱囚台,四下暗黑如夜,闲着无趣,动弹不得,他便是将那三道心跳数了一遍又一遍。
此时再次听到,立时分辨出来。这心跳声就是那个黑发的神族少年,就是后来出走神狱囚台的被逐者。
胡天心神激荡,然则心跳骤然消失不见。他睁开眼,神念弹出识海,耳边侍神者的歌声也消失了。
历时一天一夜,祭唱完成。
侍神者齐齐站起,分散开去,以各自族属至高之礼,向不远处渊碎之地致意。
祭神毕。
胡天茫然无措,看着这些侍神者,不知如何开口。
说什么?
说你们唱歌的时候,被逐者来了。我听见他心跳了。可是,这心跳自己还是通过归彦去听的。且一道心跳,就能确定万年之前一个神族的身份了?
胡天长叹。
归彦跪坐在他身边,捏了捏胡天的手。
此时四周侍神者散开,姬无法同王惑朝华说话。
“少楼主,您快来吧,这儿有个人,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讲。”
银庞的声音忽而自胡天、归彦身后传来,吓了胡天一跳。
“擦。”胡天转头,心道怎么把这货忘记了。
姬无法却是闻声而来。
归彦抓着胡天站起来。
胡天想了想,拉着姬无法到一边去:“你有没有什么隔开神识的符箓。这话我只同你说。”
姬无法愣了愣,手上立刻挽了一个诀。
四下细碎声响即时消失不见。
胡天道:“你们唱歌的时候,我好想听到心跳声了。”
胡天便是将自己所想与猜测,悉数告知姬无法。
胡天又道:“我不敢确定,你得自己拿主意。”
姬无法点头:“此事甚大,我们快些回去之后,同爷爷、父亲商量才好。”
“对了。”胡天猛然想起此后去向,“我不同你们回去了。”
“咦?”姬无法错愕,继而黯然,“哥,那你去哪儿啊?我给你安排个路线。”
胡天想想,若说去神印崖,这货十有八九要拦着。
胡天便扯了个谎:“我要在魔域走走。”
“魔域不好混啊。”姬无法甚是担忧,“你不会是想去找穆尊吧?”
胡天不置可否。
姬无法却当自己猜中了,直叹气:“我还想说,咱们回天梯楼,去后山抓了那个虎豹雷虫呢。”
胡天拍了拍姬无法的肩膀:“你得了吧,你就是想借我的名义偷懒,是不是?”
“不说出来会死啊你!”姬无法跳起来,“老子容易吗?做个少楼主快累死了,连个姑娘都没时间去勾搭!”
“这个可以找你爹取经嘛。”胡天给姬无法出馊主意,“你爹从前也是少楼主吧,不也有你娘,还生了你么。”
“也是。”姬无法摸下巴,“是个屁!我去问我爹,我爹又有借口打我了!”
“怎么你都这么大了,你爹还打你屁股?”胡天诧异。
姬无法摆手:“屁股不打了,他嫌手疼。早换成家法伺候了,还不如打我屁股呢。绛竺塘的紫皮竹,那一下打上去,我都能见神主了。你说,我不就是偷看了下‘王’字属的名单嘛!”
姬无法抱怨起来,那冤屈比天高比海深。
胡天听了直乐。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还笑!”
此时王惑、朝华走过来。
胡天见了,戳了戳姬无法:“法术散了吧。快换成少楼主威严样儿。”
姬无法冲胡天翻了个白眼,整肃表情,转身散去法术。
姬无法冷声问:“怎么了?”
“少楼主,魔域不宜久留,我等也该离去了。”
姬无法点头:“让众人准备一下吧。另则,您二位去一队的小夜渡舟上,我稍后跟随二队离去。”
王惑愕然:“这是作何?”
“将一条小夜渡舟留给兄长。”姬无法看向归彦,“你可会用魔气操纵小夜渡舟?”
“会的。”归彦点头,“来时看到了。”
姬无法点头。
王惑不答应了:“这是要做什么?小归彦不同我们一起走了吗?”
“不了。我要和阿天一起走。”归彦想了想,“在魔域转转。”
王惑眼中立刻冒出水汽来。
幸而朝华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朝华对归彦道:“幸而前番在夜渡舟上,我等已将这几十年的所得告知于你。至于你说的《四季途录》古怪之处,我等此次回了宗门,就去翻阅原册。”
“好。”归彦想了想,“如果我有新发现,会让阿天写信给你们的。”
“我们有进展也给你写信。”
归彦点点头,看王惑:“你不要哭,给我写信。”
王惑点头。
归彦道:“对了,你们说,《四季途录》遗失的盛春卷,是被魔徒盗走的。我在魔域转转,要是找到了也告诉你们。”
“别别别!”王惑朝华齐齐摆手,“太危险了!你在魔域,护好自己便可。”
“哦。”
王惑朝华又同归彦一番嘱咐并话别,直把胡天撇在了屁股后面。
姬无法则同银庞商量行程。
“既然你们三人同别的小夜渡舟走,便是有向导了。我呢,恰好也不想回希言城,就此别过。哎呀,就是有点舍不得。”
银庞缓步走到胡天面前,“你之后要同胖胖去哪儿呀?不如到我家去坐坐?”
姬无法立刻激动,很想怂恿胡天去。
银庞虽是个魔族,同天梯楼有联络,但他究竟是哪一部魔族,天梯楼至今无从探知。
胡天却没这个想法:“你家不是在希言城吗?”
“朱门炉鼎楼只是我娘所留。充其量算个娘家咯。”
“你对‘娘家’这个词是不是有误会?”胡天眨眨眼,“我有目的地,就不去叨扰了。”
“那好吧。”银庞微微弯腰,将脸凑到胡天面前,“就要分开了。你能不能将真名告诉我了?”
胡天犹豫片刻,咬咬牙,退了一步:“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叫古天天!”
银庞眨眼:“真的?”
“自然。”胡天冷哼一声。
“好罢。”银庞直起身来,“我此番还有事儿要回去。行程紧了些,日后你给我写信咯。我再找你玩儿。”
银庞说着,自修中拿出一只指环来,塞进胡天手中。
指环黑玉制成,环内雕一字:银。
胡天嘴角抽了抽:“嘛玩意儿?”
“虽你定然有辛夷天书格的传令,但这个更方便。魔域之内,想我了,敲敲这个,我就能知道你在哪里咯。”
胡天抓了银庞的手,将戒指塞回去:“您别费心了,我不会想你的。”
“真薄情。”银庞收回戒指,“那我真走了。别让我遇见你,再遇见,就捉了回去锁起来。”
“你锁我也没用,锁了我,我家归彦也不会喜欢你的。”
胡天翻白眼:“别以为你那点心思我不知道。别想从我这儿入手,忽悠走我家归彦。”
银庞愣了愣,轻笑:“那般容貌,不想睡也难啊。”
“滚吧你!”胡天一脚踹出去。
银庞连退三步,嫣然一笑,眼周银纹闪过:“我会想你的。”
银庞说完,跃至半空,妃红长袍缓动,飘然离去。
胡天翻白眼。
此时归彦在一边嚷:“阿天,快来看这个。”
胡天忙转身过去:“怎了?”
“地图。”归彦手中一块遇见,他伸手拽住胡天的手,却见其上一层魔气。
归彦皱鼻子,将玉简放在地上,再抓了胡天的手搓了搓。
胡天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有魔气,大概是方才抓了银庞戒指留下的。胡天心里犯嘀咕,那骚包魔尽不干好事儿。
归彦直把胡天手上的魔气挥散了,才蹲下拿了玉简。
归彦将玉简放在了胡天的手上:“一个领队的魔给我的,地图。”
胡天立刻抓了玉简看。
这地图极详尽,其中陆地碎片形貌都能见,空间碎片所在也有标注。还有些许标注,譬如此方是哪一部所属陆地。
有此图在手,行走魔域当是不愁了。
胡天感激不尽:“哪位魔族给的?”
那魔走上前:“阁下,吾力有所不及,魔域之中空间碎片不能尽数标出,二位行走魔域时,不可尽依赖此图。还须小心为上。”
“已是帮了大忙,多谢多谢。”胡天说着拱手作揖。
那魔族扶住胡天:“不必如此。实不相瞒,吾观少楼主对二位敬重又亲近,怕是对侍神者做过大贡献。故而献上此图,聊表心意。祝二位一帆风顺。”
那魔族说完,拱手致意,转身离去。
此时侍神者乘小夜渡舟陆续离去,王惑、朝华并姬无法也不好再留。
王惑泪如雨下,抓着归彦不肯放手,千叮咛万嘱咐,没完没了。终是被朝华捂住嘴拖着上了小夜渡舟。
此时便只剩下姬无法同胡天、归彦。
胡天撵人:“行了,下次不给你寄面人了。快上船去吧。好好一个少楼主让人等。”
姬无法抓了抓脑袋:“那我走了啊。”
“去吧。”
姬无法跳上了小夜渡舟。
小夜渡舟缓缓离地,姬无法忽而趴在了船沿:“喂!胡无天。”
“什么?”
“我都叫你哥了。我家就是你家。你什么时候走累了,不想跑了。就给我写封信,我开夜渡舟接你回去。”
胡天愣了愣,眼底水汽泛起,笑道:“好!”
姬无法也是笑,拍了拍船,小夜渡舟到底离去。
便只剩下胡天归彦两个,并一艘小夜渡舟。
胡天深吸一口气。看向顶上,如浓云般翻滚不惜的魔域神印。
归彦站在胡天身边,学着胡天的动作抬起头来。看了片刻,归彦道:“阿天,这里看不见神印崖,和那个魔神殿。”
胡天抓了玉简看:“神印崖在魔域神印上面,西南天的位置。”
而此时胡天归彦正在渊碎之地东北角。若是一道图形题,约莫两方掐在对角线两端了。
胡天抓了玉简地图,寻了个陆地碎片不多的路线。
胡天抓来归彦:“胖胖,咱们就从这儿走。”
“哼!”归彦鼓起腮帮子,凑到胡天面前,瞪他,“我不胖。”
胡天乐:“这不是你说自己叫胖胖的么?”
“那我现在要叫归彦了。”
“好哒。归彦。”
“阿天坏坏的。”归彦撇嘴,干脆坐在小夜渡舟边,“兄长、胡天、胡师兄。”
胡天不明所以:“干嘛?”
“你看,我叫你‘阿天’。比别人的叫法都好听。”归彦拽自己的黑袍,“可阿天和别人一样叫我。归彦,胖胖,明明都不胖的。”
“唔。那要怎么办?”胡天托住下巴,皱眉头。
“要和别人不一样。挑最喜欢最好听的那个。”
“我最喜欢熊猫啊。”胡天瞪眼,“总不能叫你熊猫吧?”
“那是什么?”
“一种妖兽。不行不行。”
胡天直摇头,“或者盆盆奶?不不不。巧克力?哎呀,归彦比巧克力甜多了。小甜心,偶尔叫这个还好,总这么叫怪肉麻的。”
归彦就看着胡天自言自语。
胡天嘀嘀咕咕列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名字,到最后:“还是归彦最好听。叫归彦吧。”
“又和别人一样了。”
“不一样的。”胡天认真摇头。
归彦不解:“怎么不一样?”
“心意不一样。别人叫‘归彦’是在唤你。而我叫‘归彦’的时候……”
胡天笑起来:“叫的是我心里最喜欢最好听的那个名字。”
归彦眨眨眼,笑起来:“那好吧。”
“好啦。”胡天拉着归彦站起来,“咱们也该去神印崖了。魔神殿啊,听上去不太好进。我看神印崖外有个陆地碎片叫什么什么来着,或许咱们要先去那边打探打探。”
归彦自胡天手中取出地图玉简,又拽着胡天上了小夜渡舟。
归彦一拍小夜渡舟,小夜渡舟立刻浮起来,离开了。
胡天惊叹:“炫酷!”
归彦得意洋洋,又向远方天际看去:“魔神殿该是个什么样子?神印崖又该是什么样的?”
神印崖乃是一块花岗岩断崖,好如一山被劈两半,徒留一半悬浮在魔域神印西北天边陲处。
断崖裂开的那一面,面朝魔域神印的漩涡。未裂开的一面,其势陡峭,有一山道,直通魔神殿。
魔神殿在神印崖顶上,是用大块岩石垒砌而成,粗犷豪迈。石料之间非是严丝合缝,多有空隙。魔域神印漩涡搅动,风自神印中心而来,穿过魔神殿缝隙,隐约风声如低吟。
魔神殿又高,立于神印崖顶。其后魔域神印蓝白华光闪耀,魔神殿在光华之中,更显古拙雄奇。
据说其中空旷,只一个殿阁。内有页岩石桌,供各部同魔神殿议事之用。
此时胡天归彦坐在山脚下一处岩石上,看向神印崖陡峭山道。此时其上五魔王缓步登阶,进入神印崖魔神殿。
胡天本以为神印崖高不可攀,魔神殿只能遥望,不想他同归彦来得却巧。
恰逢魔神殿开门议事。
魔神殿开门议事之时,各部魔王并魔帅赶赴魔神殿议事。其他魔族可在神印崖下逗留。
此时胡天归彦周围,挤满魔族,尽是来观礼神印崖半山腰观礼的。
男魔女魔,老魔小魔,熊脸猪头,稀奇古怪,各种噩梦造型。有个羊角的魔族,差点用羊角将胡天挤出岩石去。幸而归彦一脚踹开了。
胡天没好气,抓紧自己的斗篷帽子,将脸挡住。心道,不就是几个魔吗,至于这么挤,又不是魔神出世。
魔神殿中有魔神、主事殿女。
魔神乃是逢魔族大灾大难时自各部选出,但魔族近千年无大事,故而此时殿内无魔神。
魔神殿此时由十二位主事殿女主持日常运作。魔域诸事,则是由各部魔王并魔帅商议定夺。
魔域经过万千年,现下大型部落有五个:蛮、荒、苍、沌、狩。
各部中一魔王、六魔帅。
胡天归彦在陆地碎片上打听的时候,魔王且不提,还见了个魔帅榜。每一魔部六个魔帅,一共五各部,三十魔帅,居然还排了个榜。
此榜以年龄、实力、样貌三者为依据,排出一二三来。据说前十是众魔都想睡的,前三则是魔神殿主事殿女都想睡。
胡天此时站在山脚下,倒是挺好奇那些魔帅的。
他依稀记得,前三分别是:苍六、狩三、蛮五。
没错。魔帅的名字就是魔部名连上一二三四五六。简单粗暴,特别容易记错记混。
胡天心里犯嘀咕,怎么魔帅还不来呢?
他正想着时,四下魔族攒动,有魔低声道:“来了!蛮五魔帅!”
哟呵,魔帅排行第三的!
胡天忙将两只眼瞪老大,一眼便见山道之上,一个虎背熊腰象脸的壮汉自台阶上走过。每走一步,“轰”一声,神印崖的山体好似都在抖动。
蛮五还是个亲近群众的好魔帅,频频挥象腿致意。
这就是魔帅榜第三的魔族?
胡天瞠目结舌,下巴都要掉。不禁对各族审美又有新认知。
周遭魔族一片欢呼,震得胡天耳朵都要聋掉了。继而后方更大的欢呼声响起来,隐约听见在叫“苍六魔帅”。
我还要不要看呢?
胡天有点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