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亦霜喟然长叹:“郜苏怎么可能是坏的?”
郜苏乃是梦魂界妖刀铭鬼的继承者,曾经叱咤魔域的梦貘。
“你该知道你父亲的。”莫亦霜挥袖,胡天归彦面前落下两个矮凳,“坐吧,我同你讲讲他。”
莫亦霜追忆旧事。
“我同你父亲郜苏,曾在同一个村学修习妖术。他学得极快,不但是妖术,书画琴棋俱是技艺精湛。长得又好,脾气也好,姑娘倾心,篝火夜挑战他的小伙也不少。”
莫亦霜说此话时,神情如旧日重现,满心欢喜。
“但郜苏不爱与同龄梦貘玩耍,却爱同游历归来的同族聊天。我那时就觉得,梦魂界关不住他,谁都留不住他。”
后来郜苏一路修习,少年名扬梦魂界。过关斩将,成为妖刀铭鬼最年轻的继承者。到了五阶,请出入牌,便是离开了梦魂界。
“他曾被认为是继尊祖之后,最强的梦貘。只要他外界游历归来,便可成为尊者。”莫亦霜说到此处,闭上了眼,“可是,待他回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寻常梦貘外出游历,至多十年必归。
郜苏却是在外游荡了百年,归来后,身魂俱是受了重创。
“铭鬼也被他弄丢了。”
胡天听到此处,弱弱举起手:“可是,我见外界妖族书册上,有关郜苏的记载,都是他很厉害的。”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亦霜摇头,“他不肯说,也似乎不记得究竟发生什么了。妖刀丢失,如此大罪,幸而刀魂未灭,且附着在他身上不肯离去。”
这便是刀魂还认郜苏为主,铭鬼刀遗失,非是郜苏之过。
梦貘族人这才饶恕了郜苏。
“但他伤得太重,魂魄似有遗失。从此,便离开了村落,独居在了此处。”
莫亦霜看了看这山洞中的屋舍,闭上了眼,再睁开,“虽然盛名不在,但我那时已是尊者,我以为有我在,就能保他一世。可是——”
可是一个魔胎凭空出现在了梦魂界,打破了莫亦霜的幻想。
莫亦霜看向归彦,似有恨意。
胡天冲莫亦霜晃了晃手:“您老人家别发呆啊,我家归彦当时就是个蛋,他也不想来的。”
莫亦霜叹气:“妖魔两次大战,对梦貘族已是重创,后有屠难,我族关闭了梦魂界。此后千年,除了本族出入牌,再无任何事物得进梦魂界。本以为是密不透风,却凭空出现个物件,偏偏还是,偏偏还是个魔胎!这该是多震惊的事情?”
胡天想了一会儿:“其实那是辛夷界了不得的术法。双网情丝千结术,为了这个,前任蚁后把命都丢了。”
莫亦霜闻言点头:“郜苏也是如此说的,但当年,我族之中,参与妖魔大战的梦貘尊者还有几位,屠难幸存的也有几位。俱是惊弓之鸟,郜苏之言在他们耳中都是狡辩。”
当年郜苏认出魔胎与他有干系,即使想不起来为何自己会和魔族扯上关系,却也是要力保魔胎。
全族震惊,更要绞杀魔胎。
“由当时的尊长牵头,百位尊者秘议,决定取天罡一日,将魔胎绞杀,力保将魔气清除干净。”
莫亦霜看向归彦,“你曾经,差一点就被杀了。”
归彦:“我知道。大家都讨厌我,不要我。”
“但郜苏没有不要你。”莫亦霜看向归彦,“我都被他骗过了。”
郜苏佯称放弃,是夜持刀魂,偷入魔胎所在,劈开死生之限,将魔胎送入了死生轮回境。
莫亦霜含泪:“他没别的法子了,出入牌被收,出不得界。界内全族反对,只能出此下策。谁都不知道,他那时修为,怎么能把死生轮回境劈开……”
归彦愣了愣,双手紧握,捏在一处。
莫亦霜摇头:“罢了,我说,你也未必全信。他归来之后,没多久就过世了。死前,给了我一卷画轴。说有朝一日,你若归来,便将画轴转交给你。”
莫亦霜颤颤巍巍站起来:“我已经等了,很多年了。”
莫亦霜说着话时,袖口微动,面前出现一个小柜。莫亦霜下榻,亲自开了小柜,自其中取出一个玉盒,打开玉盒,方是一卷画轴。
画轴很小,只手掌高。
莫亦霜将玉盒推给归彦,归彦站起来,双手捧出画轴,看着莫亦霜,犹豫了片刻,还是道:“谢谢你。”
归彦说着就要将画轴递给胡天,似乎是要让胡天收起来。
“等等。”莫亦霜急向前几步,“你,你不打开看看吗?”
归彦看着莫亦霜,似乎她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莫亦霜略有尴尬:“郜苏说,若有一日,真心悔过,便能再见他一面。这些年,我也私自打开过画轴,什么都没有。我便是想,是不是待你归来……”
胡天愕然,这话不太好消化啊!
如果扯到“真心悔过”了?
归彦握着画轴:“我记得你的声音,你当时说‘魔胎是不祥之兆,必须绞杀’。”
莫亦霜:“我那时被嫉妒蒙蔽,我受不了郜苏同别的妖魔缔结双修契约。只想毁了魔胎,我害了他。可是,这些年我真的悔过了。”
莫亦霜做了尊长,将关于魔胎的一切事由尽数自梦貘界的历史中抹去。
郜苏留下的一切都是好的。
村学之中,也陆续开始请游历归来的妖修讲述外界。乃至各村中,妖兽修炼成妖的,不再诛杀。
莫亦霜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做好了。乃至今日归彦归来,她想的是将画轴还给归彦。
“我曾经发誓,绝不将郜苏的画轴还给你。”莫亦霜自嘲,“那时,真是疯了。”
归彦看向莫亦霜,看了片刻。
归彦道:“那好吧。”
他说着,缓缓打开了卷轴。
卷轴一尺宽,打开,一片空白。
莫亦霜看过去,不禁失望。
然则下一刻,卷轴空白之中,自归彦手执之处,缓缓亮起,继而柔光延伸至画轴中的白缎上。白缎骤然大亮。
胡天不由闭上眼,再睁开,便见一个蜃影落在归彦面前。
那影像立体,同真身相差无几。乃是一位青年,长发挽髻,鬓染霜色,大旄宽袖,背手站立,看向画轴之前。双目炯炯,看着归彦。
那影像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微微笑起:“归彦,好孩子……”
恍如期盼游子归来的父母,终是等到了,想要说什么,可相见已是足够。
归彦看着那影像,抿着嘴唇眨了眨眼睛:“爹爹,归彦回来了。”
恰此时,一行泪自郜苏影像脸上落下。
分明知道是千年前的蜃影,斯人已逝,这一幕不过巧合。但此刻,郜苏似乎跨过了时光,终于等到了归彦回来。
郜苏影像慢慢合上双目,蜃影化作萤火落在画轴白缎之上。
归彦心念忽动,一手握住卷轴,另一手握住了胡天的手。
胡天吓一跳。
继而卷轴之上光华消失殆尽。
归彦松开胡天,再拉开卷轴,便见白色锦缎之上,一幅画凝成。
百里杏林前,郜苏身着长袍乃是风华正茂,腰间铭鬼长刀。
他面前一个圆头圆脑的小朋友,仰着半面脸竟是胡天小时候的模样。小胡天脑袋上,则是一个小黑毛团坐着。
郜苏微微弯腰一只手落在小黑毛团的脑袋上,他脸上笑意满满。
归彦看着画轴,抿嘴笑起来,他将画轴卷好,递给胡天:“阿天,收好。”
胡天忙双手接了,小心翼翼收进指骨芥子中去。
此时他俩再看莫亦霜。
莫亦霜面向郜苏蜃影消失的地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要说的我都说了,二位自便吧。”
归彦点头,毫无留恋,转身而去。
胡天跟着归彦走出门,却是一拍脑袋,赶忙将归彦拉住:“正经事儿忘了!咱赶紧回去。”
归彦站在门口,看脚尖。
胡天道是归彦并不喜欢莫亦霜,忙说:“那去洞外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好。”归彦对胡天道,“她要是为难你,你就打她。”
“知道了。”
胡天跑回那屋子,进屋却吓了一跳。心道,莫亦霜现下就是为难他,他也下不去手。
此时的莫亦霜已经恢复老态,苍老至极,皮肤皱成一团。
莫亦霜听闻动静,缓缓抬头,看向胡天:“还有何事?”
胡天走进几步,道:“想要同您要个出入牌。”
“出入牌?归彦才刚回来。”莫亦霜抬起头,“也罢了,他本就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的。但方才莫盼来同我讲了——”
莫亦霜此时说话吃力,气喘吁吁。
胡天上前,扶着莫亦霜在榻上倚了。
莫亦霜缓了缓气:“归彦近日似乎在村学学幻术?守山村的先生来报,归彦学得极好,极快,他想长久地教导归彦。你们从前去过哪儿,我不想知道。但若是梦貘族的幻术,只是血统传承,却不够的。你可懂?”
胡天没有说话。
莫亦霜粗燥的手握住胡天的胳膊:“家,毕竟是家。”
胡天垂眸不语。
莫亦霜长叹一口气,自袖中拿出一个手环来:“此乃梦魂界的出入牌。立夏后五日内,戴着便可出梦魂界,去往万语界。但若是归来,需要两年之后。”
这也是为了让外出游历的子弟,不好遇到险境立刻退缩回梦魂界。
胡天接过令牌,拱手谢过,向外走去。
莫亦霜忽而又道:“你说,郜苏原谅我了吗?”
胡天又走了两步,转头看向莫亦霜:“你刚才看到他的蜃影了。“
莫亦霜点头:“谢谢你。”
胡天却没有走:“如果不是还对一人心存信任,不是想要原谅这人。换作我,我是不会将画轴交给那人的。若是真恨透了一个人,绝不会给他悔过的机会。”
“是如此,是如此。”莫亦霜眼睛忽而亮起来,转瞬又暗了下去,喃喃自语,“为何那时不明白,要给他要的,不是自己要的——终是害人害己。”
胡天转身离去。
他将出入牌收入指骨芥子之中,出来却见归彦正同大壮一行讨论着今日的课。
“要去。”归彦点头,见了胡天出来了,兴高采烈,“阿天,我要先去同他们巡山,再去上课,再回去吃夕食。要吃烧茄子。”
胡天点头。
归彦便是同那群伙伴开开心心走了。
“他方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多话的。”莫盼自胡天身后走出来。
胡天看一眼莫盼:“话唠有什么好?”
胡天转头就走,双手抱住脑袋,哼着歌儿下山去了。
但莫盼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归彦从前在九溪峰上学习,也不如此时有一群同学来得欢快。
更不会一直玩到了酋时才回来吃饭。
且今日归彦格外高兴,吃完夕食,趴在床上,变作个小黑毛团滚来滚去,再冲着胡天嚷:“嗷嗷。”
胡天走过去,提起小黑毛团:“干嘛干嘛。今天这么高兴,村学学什么了?”
归彦“呼咻”化作少年:“阿天,今天学了超级厉害的幻术!”
归彦说着,“啪”一拍手——四周啥变化也没有。
胡天目瞪口呆:“就这样?”
归彦撇嘴:“没练好呢,大壮说,他们这个班,要学十年才能出师的。”
胡天愣了愣。
归彦此时却不拍手了,笑起来:“阿天,我要看那个画轴。”
胡天将画轴拿出来。
归彦端坐在床上,拉开画轴看了看,坐在床边左右晃了晃,抿嘴笑:“阿天,起名字的——爹爹不是故意不要我的。”
“嗯?”
“从前我是不喜欢他的。”
从前归彦以为郜苏故意不要他,把他扔在了死生轮回境里。虽然留下了刀法,但谁知道那是不是因为亏欠?
“被荣枯坏蛋拉出来的时候,讨厌荣枯,气爹爹把我扔在那里。后来一直趴在那里,爹爹总不来,更生气了。”
归彦收了画轴,放在一边,“爹爹不是不要我了。他不是故意的。”
这些归彦从来没说过。
胡天揪起归彦的脸:“归彦这么好,怎么可能舍得不要你。”
归彦“呼咻”变作小黑毛团,钻到胡□□服里。
胡天戳他:“梳梳毛?”
小黑毛团跳出来,躺在胡天腿上,晾开肚皮:“嗷。”
胡天拿出梳子给小毛团梳毛,归彦配合胡天动作翻滚。
梳完了,胡天挠了挠归彦耳朵:“现在觉得这个地方好了吗?”
归彦好似没听见这个问题,又钻进胡天怀里,横躺下,肚皮贴在胡天肚皮上。
归彦好久没说话,久到胡天以为他睡着了。神念里才传来归彦的声音:“从前不好的,现在都没了。现在剩下的,都是好的。爹爹不讨厌我,柊十和大壮还有榎七,还有现在其他梦貘,都没有讨厌我。可是柊十好烦啊,她一会儿说要娶这个,一会儿说要娶那个,学什么都学不好,笨笨的……”
真糟糕,他家归彦真要变成小话唠了。
胡天哭笑不得,收了床上的画轴,自己躺下。
神念中归彦的声音却渐渐小下去,继而睡着了。
胡天仰面躺好,将归彦正放在自己肚皮上,双手垫在后脑勺下,看向窗外。
月色澄净,星空皓远。夏夜凉风习习而过,远处蛙鸣一片。
胡天却突然发起愁。
他总是要从梦魂界出去的,且梦魂界出入牌只这五日有用。胡天五日内是必须出界去。
但如果归彦这么喜欢梦魂界,自己要怎么开口让他和自己一起走?
况且出了梦魂界,鬼知道会是怎样的残局等着自己去收拾。
钟离湛失踪的黑锅、叶桑身死、极谷的八霁太岁是半点都没了、归彦身上的魔气要如何解释、霞鎏山庄的黑锅,如此善水宗是绝对不能再回了。
不知道穆椿有没有从魔域回来,又会怎么想自己。
善水宗会不会动用天梯楼的追杀令?
王惑朝华祭神回来,不见了归彦,王惑会不会又去哭一场?
真没一件是好。
一边是世外桃源,能修习妖术登级进阶;一边是血雨腥风,只有苦上苦。胡天自觉换了自己,也不愿跟着自己出界去。
“不出去了?”胡天摸了摸肚皮上的那个毛团,“要不捆了带走好了。”
胡天说着笑起来,闭上了眼。
恍惚之间入了梦。
先是无尽旷野,胡天小胳膊小腿在其中奔跑,身后一群山狼嗥叫追着他屁股咬。继而远处见了胡谛一路飙泪扑过来,狼没了。胡谛抱住小小一团的自己。
胡谛难得嚎啕,活像死了爹妈没了弟弟。
胡天说:“老姐你别哭啊,我不留在梦魂界了,这就回去给你欺负着玩儿。”
再抬头却见四下换了景致。首溪峰山巅狂风大作,归彦被缚鬼绳捆成一团,低着头。
胡天去叫他,归彦却怎么都不搭理自己。
胡天梦里急得很,蓦然睁眼,心如擂鼓,冷汗自鬓角落了下去。
胡天摸了摸怀里,小黑毛团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胡天支着手腕,探脑袋看向窗外。
窗外,归彦柊十并肩坐在石磨上,脑袋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听不着言辞,看着却是亲密得紧。
胡天眨了眨眼,放下胳膊躺回去,翻了个身,闭上眼,笑起来:“归彦要娶媳妇了……重色轻友。”
却不知此时归彦正在翻白眼:“不想娶你。”
“你就帮我这一次吧。”柊十戳了戳归彦的胳膊,“篝火夜就是明儿了,我也找不到别可靠的妖。你就挑战我一次吧,就一次!”
“不想娶你。”
“谁要你娶了。你要我还不给呢。”柊十直翻白眼。
“那你为什么要我挑战你?你打不过我的。”归彦道,“你输了,我就要娶你。不想娶你。一点都不想娶你。一个米粒都不想。”
“别一句话说好多次。我知道你不想娶我。让你挑战我,是为了提醒一下大壮。”柊十认真讲解。
简而言之,梦貘一族,男子可娶,女子亦可娶,谁娶谁嫁看实力。
柊十想娶大壮,大壮不想被柊十娶——因为会被看低。
“但我不介意被大壮娶啊。可我平时就是太厉害了点,所以大壮还有他那一干哥们儿,好像都忘记了,我是可以娶的!”
故而柊十便想出个主意来。要找个妖挑战她一下,提醒大壮:柊十是可以娶回家的!
“好麻烦。”归彦撇嘴,“你把他打趴下,扛回家不就成了吗?”
“你懂个屁啊。强娶回家,他要讨厌我的!以后不过日子啦?”
“不能吗?”
“当然不能啊。”柊十虽然修习妖术的脑子不太够,但此一行还是花了心思的,“隔壁村,本来有两个互相对眼儿的。就是嫁娶的时候没搞好,强娶了,后来天天打架。我可不想天天揍大壮,手疼心更疼啊。”
“这样啊。”归彦似懂非懂。
“你就帮我一回吧。我找不到别的梦貘了。我一说,个个都怕被我打残了。”
柊十在守山村胡作非为是个惯犯,要参加篝火夜的平辈中,只有归彦比她厉害点。
“而且,我最近看了个小话本,叫失去了才知道多么重要。你要是把我打败了,大壮以为你要娶我,然后就能想到我重要了。”柊十心里想得美,忍不住乐起来。
“哦。”
“就差你出手了。”柊十举起两只小拳头,难得少女模样,目光殷切看归彦,可怜兮兮的。
“那——”归彦撇撇嘴,“不好。”
“嘿!你你你!”柊十大怒,跳起来。
归彦一把抓住她,捂住嘴:“阿天睡着了。还有大壮在那边,也睡觉了。”
柊十推开归彦的手,气哼哼在石磨上又坐下。
归彦挪到她那边去:“如果打败你,大壮还是不来呢。”
柊十瞬间被问住:“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归彦道,“等阿天起床了,问问他好了。”
“问他作甚,他个人族懂个甚梦貘。”柊十撇嘴,“再说他都要出界了,不收拾行李啊?肯定没心思替我想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