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子恪道:“认识。”顿了顿,又道:“原本他只是担心,便一同跟来了,没料想会如此……我不是有意瞒你。”
林世卿应道:“嗯,小六如今安全便好,今日还是多亏了他。”
封子恪见他没有生气,却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隔了一小会儿,还是出口试探道:“你不问我那人是谁吗?”
“与你熟识,又让你放心的人,想必是靠得住的,”林世卿一顿,又道,“你知,我既信任你,便不会多问。你若想说,我便好好听。”
封子恪听过,心口一时又是酸又是暖,待压下纷杂心绪后,又思量片刻,方解释道:“来时匆忙,时间也不允许,便没有提前与你说,但你就算不问,我原本也是打算要说的。”
林世卿偏头看他,眸光闪动,却仿佛并不是好奇:“其实,你不说也无不可。”
封子恪直视回去,话说得直白:“你不问,信任我,我想说。”
林世卿低下头,“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封子恪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道:“不必我说,你应该也猜到一些了。今日劫走六师妹的便是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封瓘。这名字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但是他还有个名字你多少应该是听过的——封少澄。”
林世卿道:“听过,便是没听过,也能猜到身份了。”
封子恪叹道:“是啊,有能力又有胆子在血盟盟主手下抢人的,这江湖上统共又有几个?何况又是封姓大族,江湖之上,也就只有一个答案了。”
封子恪叹完,又道:“流云庄封家唯一的少主人,名瓘,字少澄,据闻天赋异禀,功夫一流,少年成名,江湖上亦是多有美名。”
话语中一分感慨,两分艳羡,余下七分全是骄傲,竟无一丝妒忌。
闻言,林世卿觉得心情有些复杂,说不来是不是心疼,也许还有些骄傲,这骄傲明显非是出自于封子恪口中他那出类拔萃的弟弟,更像是出自于“我的子恪品性高拔,才不稀罕那些江湖上的吹捧拥趸”的奇妙心理。
不知道是不是也出于这种奇妙的骄傲感,林世卿接了一句:“你真是流云庄的人。”
封子恪苦笑:“我倒是不想,只是身世不由己。”
林世卿说这话本意是想表达你也同你那年少成名的弟弟一样优秀,可封子恪却想得偏了,林世卿想要开口,可又觉得再多解释怕要显得画蛇添足,有安慰之嫌了,封子恪也不喜如此,索性缄了口。
二人各怀心事,一时无人说话。
忽然,林世卿不知想到了什么,皱眉道:“不对,我不明白。”
封子恪一愣,问道:“什么不对?不明白什么?”
林世卿理了理思绪,道:“你那弟弟只怕不只是有胆子有能力,和景岚的关系约莫也不浅。只是我听说景岚和这位流云庄少庄主打小就有婚约,景岚也与我说起过。依她所言,这两个当事人似乎都没怎么将这事放在心上,更谈不上什么交情,怎么他如今却肯为了景岚这般豁出性命?再者,荀洛渊口中提到的那个‘和你有关系,又和景岚有关系’的人,我猜,多半可能也是你这弟弟了。只是他又是怎么得罪了荀洛渊,要让荀洛渊不惜得罪我未央门也要和他过不去?”
封子恪想了好一阵子才无奈笑道:“你这两个问题还真都难住我了。我只知当时少澄来寻我,说晴雪谷近日或将遭逢大难,又说了景岚匆忙回谷。他不知如何入谷,又怕胡乱尝试再没头没脑地惊动了什么人,火上浇油。情急之下,想起曾听景岚提起过她有个至交,结合她的一些叙述猜到可能是你,便找到了我这里。”
林世卿想了想,眉眼柔和了些许,道:“景岚有时虽有些顽皮,但并非轻信之人,她那屋里有密道之事,我也是认识了她几年后才听她说的。倘是普通朋友,景岚不可能透露出这些,再加上你如此一说,我想他们这样,便是生死之交也差不离了。”
封子恪听后神色一动,瞟着林世卿道:“我见少澄那样子,和景岚也不似普通好友,或许就如你我一般……生死之交也不止。”
林世卿心间一颤,却不知如何应对,默了半晌,只装作没听懂一般,清了清嗓子,道:“你我和他们不同。”
封子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心道果然又是这样,没有再说什么,只模棱两可道:“也许吧。”
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林世卿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愧疚,一边赶路一边没话找话:“这么说,当初得到的消息,来源也不是血盟无意透露的,而是封少澄来寻你说的吧。”
封子恪道:“嗯,虽说帮血盟查探时,也听到了一点风声,但没料到事情这么严重,也不如少澄来寻我时说的详尽。”
林世卿点点头,片刻后又道:“荀洛渊也是奇怪,我瞧他和景岚也不似一般关系,否则也不会知道她这小字了,还有那条入谷之路,我也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便不要想了吧,”封子恪柔声道,“我这样说你或许不喜欢听,可我还是要说一句,现今这个结果,我指晴雪谷被灭门这件事,对于小六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林世卿疑惑道:“这个……怎么说?”
封子恪道:“你是关心则乱——传闻中晴雪谷的那块山河图残片如今落在血盟手里,晴雪谷也不在了,换言之,小六身上再没什么可值得人觊觎窥探的东西了,这对于她往后的生活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林世卿缓缓呼出一口气,“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代价太大了。”
“代价么?”封子恪摇了摇头,“那位荀盟主虽然脾性古怪了些,但有些话我却还是很赞同的,譬如那句‘有舍方有得’。小六身份不同一般江湖人,便是今日不面对这些,往后若是继承了晴雪谷,要面对的事情未必就比灭门轻松多少。”
“罢了,”林世卿揉了揉眉心,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慢慢地松了下来,疲色也便随之慢慢浮上,“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也不必再安慰我了。事情既已发生,小六仍旧留了一条性命,已是不错了。只是她那伤,内伤或许还能养好,可我怕她那右臂……唉,也不知道她一旦醒过来,又要如何面对这些。”
“小六性格开朗,人也乐观,会看开的,再说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能治好呢?退一步说,便是她真没了武功,做回普通人安乐一生,错有错着也未可知,”夜色清冷,更显得林世卿面色青白,封子恪开导过他,忧心却止不住,“世卿,不光是小六,你也要看开些。我晓得你和她亲厚,心疼她,可你这一路赶来也不曾歇息,身子怎么受得住?周帝此番接连几道圣旨召你回去,怕是准备好了龙潭虎穴等你来,你……”
原还有满腹叮嘱要说,可一见林世卿面色虽差,直到此刻背脊却仍旧挺直,又不忍说下去了,千言万语都化为那一句话:“别叫我担心你。”
林世卿扯出个笑,应了下来,可封子恪一见他那神色便知这番话只怕又随了风,分毫也没进到他耳朵里,知道再说也是无用,满腔忧虑也只好压下。
翻过这篇,林世卿道:“对了,还没问你,小六被带到了哪里?又要如何才能联系到他们?”
封子恪道:“这他倒没来得及说……不过你放心,这事情碍着血盟,咱们不好直接插手,但流云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有少澄这层关系在,定会保得小六安全无虞。唔,至于带到哪里了……于小六来说,当务之急应该是疗伤,当世除了晴雪谷中人医术高超以外,还有咱们潇湘林。这事拖不得,我猜他此刻应当是带着小六去找师父了。”
林世卿沉吟道:“嗯,这种可能性的确是最大的……荀洛渊对小六的态度有点奇怪,不知血盟还会不会追查他们的下落。现今咱们不知晓他们的具*置或许也好,至少血盟没法从咱们这里下手,虽是不便,但也算给他们的安全多加了一份保障。等我到了邵州可能行动多有不便,过段时日,你估摸着他们应该到了的时候,就替我写封信给师父问问情况吧,得知他们一切安好便好,也不必再知会我了。但若是有什么变动,记得一定要及时与我说一声。”
封子恪应承下来,又道:“你体内寒毒如何了?近来可有发作?”
发作是发作了,可是怎好说出来?
再说,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林世卿一板一眼地糊弄着:“没事,之前从师父那里取的药还有,天气也马上转暖了,暂时无碍。”
封子恪松了一口气,道:“这样就好。”
缓了缓又道:“这段时间借着孟惊羽外出修养的机会,朝议一减再减,我才好出来,可也不能多呆,出了成亭郡,我就该回堰城了,楚国诸事有我,你不必担心。只是如今你身边没人,便是回去了,媚姬也难贴身照顾你,更要万事小心。”
林世卿道:“我知道,你也保重。”
封子恪点点头,只是话如此说,每每临别之际,终究还是不舍,还是忧心。
明明是心尖上的人,想要小心呵护,想要付诸行动,却奈何全不由己,也只好将自己所有的心思尽数珍而重之地藏好,再一点一点亲手掩埋。
林世卿多年背负的血脉和身世,林家传下的宏图和抱负,朝堂内外的寄望和期待……
黎明,封子恪透过密密匝匝的林叶最后一次看向已经与他分道而行的林世卿,心头涌起一阵涩然的甜:这么多年,他身边真正能够信任的男子,到底还是只有自己这一个吧……怎么舍得再给他多添一份烦扰呢?自己能做的也就是让他再无后顾之忧吧。
转过头,封子恪扬鞭而下,蹄声哒哒。
待他身影远去后,林世卿偏过头,视线落到那个渐行渐远的黑点上,再次默念一句“珍重”,而后加快了速度,带着门人向邵州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