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实际上,林世卿这么想其实也没什么错。
须知如今四国变三国,大局正不明晰,江湖中人大多明哲保身,几个较有名望的门派势力也是天南海北各自为政。
从这次流云庄和浩气盟对山河图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就算这山河图确实有吸引力,但到目前为止,也还是没谱的事,至少对于这两家来说,还没到要和众人撕破脸来争抢的地步,各门各派也还能将将保持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
与此同时,如今连流云庄和浩气盟这两家都还没动静,其他人谁要出手便更是枪打出头鸟,照理来讲,是没人会愿意做这个众矢之的的。
而按照封子恪密信所写,如今晴雪谷已经出了事,江湖中人嗅觉敏锐,必会望风而动,这个摇摇欲坠的平衡立时就会被打破——可究竟是谁动的手?谁会按捺不住做这个出头的众矢之的?
封子恪一见林世卿的表情便知道他是听进去了,略略放下心来,接着道:“约莫是旬日前流出来的消息……是血盟。”
“荀洛渊?”林世卿忽然觉得脑袋有些不够用,“怎么会是他?”
封子恪道:“血盟行事一向随心所欲,聚散皆为利,我想,最先动手的是他们似乎也说得过去。”
林世卿沉默片刻,否定了这个说法:“不对。虽然你说的不错,血盟行事一向随心所欲,无利不起早,血盟对晴雪谷动手确然是说的过去的,但根据我和荀洛渊接触过的几次来看,他这个人还要要更聪明一些。他行动不成功,抢不到残片便罢了,债多了不愁,血盟本就仇敌甚多,可以不在乎多个晴雪谷,顶多损失些人。可一旦他成功了,晴雪谷还有正道众人会轻易善罢甘休么?”
林世卿越说越觉得不解:“光是晴雪谷这边便不止是树敌这么简单的了,往大了说,更是相当于将整个江湖上的目光全都吸引到了他们血盟身上。血盟在江湖上本就没什么声誉可言,这么一来岂非成了过街老鼠?别说这所谓的‘山河图’还没个定论,就算是真的,就算它上面真画了宝藏秘笈,那晴雪谷手上的也只是残片,就算抢到了也还是什么都做不了,荀洛渊他到底图什么?”
荀洛渊他到底图什么?
到底图的是什么,才值得让荀洛渊宁可顶着满江湖的芒刺在背,也要不惜代价地夺到这一张真假未定的残片?
林世卿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偏头看了一眼封子恪,二人目光一撞,各自从对方的目光里解读到了一种隐而未宣的答案,封子恪极轻极缓的抽了一口气:“你是说,荀洛渊手上可能有其他残片,或者至少有其他残片的消息,才会趁各家尚未有所动作时,便这么着急动手?”
林世卿微微颔首,面色彻底沉了下来:“很有可能,至少……荀洛渊一定知道那个残片代表了什么。”
这些年来,未央门跟这些江湖争斗越发不怎么相干,荀洛渊就算是带着血盟的徒子徒孙翻了天,未央门也未必会受到一丝影响。
但晴雪谷不同,以血盟斩草除根的作风来看,他们要是对晴雪谷动手的话,是不可能只满足于取了残片就收手的。
在这件事情上,林世卿可以站在未央门门主的立场上不闻不问,彻底装聋作哑,高高挂起,保存实力;也可以站在晴雪谷旧友的立场上两肋插刀,干脆勠力相助,站稳立场,后患无穷。
封子恪知道林世卿和晴雪谷的关系,无需多问,便知道林世卿的打算,再次回头招呼一声。
蹄声愈急。
二人又行了一段距离后,封子恪犹豫道:“还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林世卿满脑子都被晴雪谷、血盟和山河图这些东西塞满了,不怎么经心地搭了一声:“嗯?”
“你知道赵晴,也就是淑妃,孩子没了的事情么?”
这话题跳跃太大,林世卿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看你这样子,竟然是不知道的么?”见到林世卿一脸问号,封子恪却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我竟还以为是你吩咐的……果然是我想多了。”
封子恪这三言两语中耐人寻味的地方实在太多,林世卿见他还要开口,忙打断道:“等等,你刚刚说什么?赵晴的孩子没了?还有,你以为我吩咐什么了?”
封子恪一愣:“你完全不知道吗?月汐没给你传什么信?”
自打洛城画舫爆炸,月汐重伤复原跟随李季同一道回到堰城以后,林世卿便再没有主动联系月汐,中间倒有几次是月汐主动联系林世卿关心情况或是汇报消息,可林世卿却从不曾回信,几次过后,不知月汐是不是心灰意冷了,也不再传消息过来。
林世卿如此做,一方面是由于李季同对月汐的追求,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再不想月汐跟随自己涉险的打算,因此也无意解释,便就这么单方面和月汐断了联系,只通过门中其他人间接传达了门主无意再重用于她的意思。
除此之外,这中间自还有诸多曲折,可林世卿原就没有将自己的种种安排事无巨细讲给其他人的习惯。关于月汐一事,她也只是跟孟惊羽简略地提过一嘴,目的也只是想得个赐婚的名头,存了让月汐风光出嫁的心思。
除了孟惊羽外,林世卿再没与旁人提及过,其中也包括封子恪,若非多问这一句,怕是他还以为这段时间堰城之事仍是由月汐负责和林世卿联系的。
封子恪这么一问,林世卿立刻便明白了症结出在哪里,顿了一下,简单交代道:“过一阵子我打算将李季同和月汐的喜事办了,日后也不必再去打扰月汐她们。”
封子恪皱眉道:“可是如此一来,你身边岂不是无人可用了?”
“各地分舵仍在,最不济还有两位堂主,不必担心,”林世卿安慰一句,继续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在南征大营中只听说楚宫来人传达过淑妃有喜的消息,可这孩子没了又是什么意思?还有,你以为我吩咐什么了?”
封子恪道:“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淑妃早产,诞下一名皇子,但是……是死婴。你知道,早产或是死婴这类事情总有点犯忌讳,尤其是在宫里,所以这消息一直捂着。我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因为赵晴身子一向不错,人也机灵,听说怀孕的这几个月间上下也都照看得十分小心,怎会在最后出了这样一件事?我问过陆婉婷,她的态度有些奇怪,语焉不详的,也没说这事跟她到底有没有关系,我还以为是……”
“你还以为是我吩咐的?”林世卿一哂,“我是动过这个念头,也的确不希望孟氏皇族再留下什么后嗣,甚至巴不得全死光了才好,可是近日……我改主意了。”
封子恪诧异道:“改主意?因为孟惊羽?”
林世卿道:“可以这么说。我原以为这天下间姓孟的没一个好东西,可这些年过下来,才发现还是姓李的烂得更彻底一点,现在换个选择应该也还来得及。”
林世卿说这番话时,神色淡静得近乎于冷漠,就好像那一副将门铁血林氏后人的七尺男儿壳子下,那个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的“李清慕”的里子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封子恪听后心里一紧,试探道:“我听说周帝连发了几道圣旨召你回绍京,你是打算这次回去就……”
封子恪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但已经足够了。
林世卿垂下眼,默认了。
封子恪从来没有在这些事情上质疑过林世卿的决定,仔细想了想,没说别的,只肃然道:“此行凶险,你身边必须得带人,周帝不知道你的身份,他未必不会动你。”
对于封子恪的话,林世卿显得并不意外,定定道:“诚然,他很有可能会动我,但是他绝不可能动他自己的儿子,更加不可能动他兢兢业业守了几十年的李家社稷。所以,他一定会留着我。”
封子恪仿佛从林世卿含而未露的话里品出来了一点让人心惊肉跳的血腥味,道:“好,注意安全,我相信你,如有需要随时叫我。”
林世卿点头道:“媚姬在绍州,到时候她会替我做一些我不方便做的事情,有可能会和你联络。对了,一旦周帝要拿我开刀,孟惊羽必然也会有所行动,他知道你是我的人,你见机行事就好。”
虽然明知道那句“他知道你是我的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意思,可封子恪的耳垂还是在疾速掠过的冷风捕捉到了某种熨帖慰藉的温度,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浅浅的粉,停顿了好半天,才不熟练地转移了话题:“唔,说起孟惊羽……你离开的时候跟他说了吗?”
林世卿摇了摇头。
封子恪耳垂上淡淡的粉色渐渐消退:“为什么?怕自己舍不得吗?”
林世卿的手指微不可查的一颤,无言半晌,双腿一夹马腹,径自加了速。
封子恪见她这个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说不出到底是恼是恨,间或夹杂着心底某处发泄似的疼,只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眸光一黯,随后打马而上,落后两步跟在林世卿身后,也不再说话。
林世卿听到了身后马蹄声响,没有再加速——她不是不能回答封子恪,说真话断他心思也好,说假话哄他骗他也罢,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据实以告后依依惜别,她做不到,她相信孟惊羽也同样做不到。
一夜相伴以后决然而去……
这已然是她全部无法言说的留恋和不舍。
至于封子恪……那是她在这世上至亲至疏之人,她下不了决心完全推开这个最了解自己的人,也同样做不到跟他虚与委蛇若无其事。
半推半就,伤人伤己。
可又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