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呆子!
林世卿气得直想翻过身去,回他一个“赶紧滚吧”的背影,可惜力不从心,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气鼓鼓的闭目养神去了。
听到脚步声渐远,林世卿再次睁开了眼,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这是一个干燥的山洞,洞口掩着几根藤蔓,十分隐蔽,洞内还有几处铺了同垫在他身下一般的干草杆,瞧这草杆的颜色,放在这里应该已经有段时间了,而距离孟惊羽生起的火堆没多远还有几块地方是黑色的,像是柴禾烧过的痕迹。
林世卿缓缓收回视线,合眼思忖着,有人曾经在这里待过——之前行军路过南横山脉时,他曾在倦游山附近瞧见过远远生起的炊烟——想来,这山洞应该是南衡山脉下零散的几个小村庄里偶尔上山打猎的猎户临时休息的地方,依着这个布置来看,倒是十分安全,只不知孟惊羽是怎么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的。
林世卿放心了些,打算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可上下眼皮还没等合严,便又立刻睁开了。
铃铛……
林世卿一方面暗暗告诫自己身处险地,养精蓄锐以备万一才是第一要务,可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逐个细节的回想起来照柱崖顶铃铛看向他那仇恨的眼神,一把挥过来的弯刀,还有将他推下山崖的那一掌……
狠狠闭了一下眼睛,暂时按下所有柔软又感性的思绪,他忽然间想明白了,为什么这一阵子所有消息都会不声不响地同他断得这样干净彻底——媚姬坐镇的未央门信堂总堂设在绍州幽篁阁,而铃铛则是他安排在绍州负责传信联络的最主要负责人。
这次伐齐,为了防止他随军在外行踪不定,无法及时联系到,除非是急报,其余大小消息都要通过铃铛的手用特殊方法传给他,即便是急报,也会在传给他的同时,知会铃铛一声。
也就是说,关于他或是要传递给他的所有消息,第一个知道的都是铃铛。即便是急报,她若当真要截下来,除了信鸽或者送信人脚程和速度这两个因素可能需要稍加考虑之外,她的所有行动都在他的授命下可以不问缘由的理直气壮,整个未央门中没有任何人能够比她想要截下消息更加轻松写意。
只要铃铛对他稍有半分异心化作行动,便不难让他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瞎子。
至于铃铛这么做的原因,林世卿一点也不想猜——也不用猜。
早在当年他一时冲动之下,决定对遭逢巨变的铃铛一家隔岸观火的之后没多久,他好像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铃铛说的没错,他本应没有任何颜面叫她铃铛,说到底,这些年也不过是为了苟全他自己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可是又好像并非如此。
铃铛向来活泼爱闹,常常落不下他半分清净,可这么些年谁也不曾见过一向喜静的他有跟铃铛急眼发脾气的时候。他之所以可以对铃铛这么容忍,最初确然是因为心中愧疚和自我安慰,可铃铛跟在他身边不是一天两天,隔三差五跑跑跳跳磕磕碰碰,长久下来,他怎么可能一直任由一个小丫头就靠着这一份“最初”赖着自己?
多年,他从未忘却自己曾经间接地害死了铃铛的父母,害得他们一家家破人亡。
如今,铃铛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得知了此事,于是背着一身也许早该了结的父母家仇来寻他。
他一点都不意外,说不得还有一些“终于来了”的释然。
可是人非草木,他心里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朝夕相处多年,便是块顽石日日磨也都能往石头心里磨出个洞来了。
年少轻狂时,多少人都曾做过几件或大或小任性妄为不趁人心意的事,可有些事做了便做了,任性妄为却不牵连他人的,其结果大不了自个儿受着便是。可是真到了任性的时候,又如何肯单单只冲着自己任性,妄为的时候,又如何肯轻易放过他人?
其结果……又哪里仅是一句“我自己受着便是”就可以说得尽的?
不知道是要归咎于上天还是要归功于上天——林世卿怔怔看着火堆上一窜一窜的火舌,默默想着——他自小六亲缘薄,没有亲人和家人好让他任性,这一任性便任性到了无辜的铃铛身上,如果他当初肯沉下心稍稍用脑子想一想……
可人生哪有“如果”?
林世卿忽然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累,身体累,心里也累,竟想着自己怎么没有一下就这么死了,大约心里还能好受些。
蓦地,他的眼神划过火堆旁一个被割开的扭成麻花绳似的布带,又忽然激灵了一下,醍醐灌顶似的醒了过来,半酸不苦的嘴角竟然不自觉的微微勾了起来。
——也是,他曾经妄为过的事再让人心寒齿冷,摔死了他也不会改变分毫,他这条命再烂,也是一个人舍命救回来的。
不论铃铛如何,往事如何,他既然已经不能改变,便也不能再动摇——他的生命,他的人生,他的选择,有太多人为他付出太多了。
“……没休息吗?刚好,附近有条河,我找了些水,喝一点吧,”孟惊羽走近了些,放下手中的龙渊,笑道,“你这龙渊当真是宝剑,砍竹子好用极了。”
林世卿没发现孟惊羽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正睁睖间,却又一时被他这话弄得哭笑不得——当年欧冶子铸龙渊时大概没有想到,几百年后会有人以砍竹子好不好用来判断他造的是不是宝剑。不过也幸亏他不知道几个时辰前,孟惊羽还因为龙渊在山石上凿洞好用而暗叹了几声宝剑,否则怕是更要替前人掬上一把辛酸泪。
也不知道若是龙渊有灵,现在该是个什么表情。
好像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将宝剑当做斧头和凿子用有什么不对的陛下,笨手笨脚的凑到林世卿身边,将手中那个边角粗糙的小竹筒微微倾斜。
片刻后,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不期而至。
虽然不知道孟惊羽是怎么想的,但是林世卿咳嗽了几下后,还真就觉得好像四肢有了点力气,嗓子也润了些,只是脸咳得通红,只能顺着气断断续续道:“你这个喂法……是觉得我需要灌溉吗?”
孟惊羽一见自己连喂个水也没喂明白,明显十分丧气,连忙手忙脚乱的帮林世卿擦嘴,没顾得上林世卿这句取笑:“还好吗?对不起啊,我、我没怎么照顾过人……以前墨阳——”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孟惊羽一顿,声音低了下来,补全了话:“以前墨阳受伤的时候……从来不让我照顾。”
林世卿沉默了一瞬:“扶我起来吧。”
孟惊羽扶着他靠着岩壁坐起身:“怎么了?怎么不休息?”
“有东西要给你,”林世卿将手伸到怀里,掏出一个小挂件递给了孟惊羽,“这个……我想还是给你比较好。”
那小挂件的绳结尾部拴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白面包子,带着些杂乱的纹路,质地虽不见得怎么好,但雕刻却精细极了,包子底部刻了个小印章,还沾了些红色的印泥。
孟惊羽往自己手上印了一下,留下一圈红——那是个造型有些奇怪的“羽”字,看不出是什么字体,右下一角还带了个圆形。
良久,孟惊羽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清了清嗓子:“……是他的意思?”
“不是,”林世卿道,“刘经桓将军说他们是见到了盖着你私印的墨阳兄手书,所以一直没有派人回禀军情,我看了那封手书,的确如此——你被掳走的事情也已经被暂时压下来了,不过若非墨阳兄先见之明,这件事绝没有这么容易就瞒住。”
“原来他是去做这件事了……”孟惊羽将那只小包子放到掌心攥住,“那个传信兵——之前在照柱崖上的那个紫衣人,姓徐还是许,禀报说辎重处被烧了,我看那方向确实有烟,当时不放心,于是合计着让墨阳去瞧一眼——”
林世卿打断道:“你放心,辎重处没事,墨阳兄去看过了,那里不过是被有心人折腾出来点草料点燃了而已,唬人用的,南征没多长时间,他们还没有这么大能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人安插到后勤里面。”
孟惊羽道:“我也知道,可毕竟辎重不比旁的,想来他也是拿准了我的心思才会用这件事诓我吧……对了,墨阳呢?墨阳怎么样了?立了大功,我总得赏他点什么。”
说是要赏,孟惊羽脸上却没一丝笑颜色,好像既期待又害怕的看着他,林世卿咽了口口水,轻轻动了动身子别过头,可这一动却不知牵动了哪处伤,不由又咳嗽了几声,平复了呼吸后轻声回道:“……墨阳兄走了”
像是怕孟惊羽再问他“走了”是什么意思一样,林世卿紧接着又道:“大概今明两日就该入土为安了。”
很难理解一般,孟惊羽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大概今明两日就该入土……为安……了?”
“墨阳兄说你有明主之德,”林世卿转回头,定定直视着孟惊羽的眼睛道,“他说,乱世皆为牲,或许打完仗这世道才能消停些,他还说,士农工商皆为石民,民为国基,贱籍本应取缔——陛下,墨阳兄临去前的愿景,对你,和对这天下的……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