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第一次干这种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事,孟惊羽也从没想过这点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招法能躲过林世卿的眼睛,只是心中吃一堑长一智的认真反省着,墨阳没想到还可以住到野外这一条,自己得考虑考虑怎么给他提醒一下,让他下次不要再出现这种疏忽。
要说陈墨阳选的这条路也是邪性的很,不走官道是为了低调行事可以理解,但他们走的这一路上山明水秀风景好得惊人不说,连晚上要安顿下来的客栈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方圆多少里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要不是刚刚那客栈看着实在是有些年头了,林世卿都得怀疑这店是不是陈墨阳新盖的。
林世卿带着月汐,身后跟着俩默不作声的尾巴,在遍寻人声而不得的情况下,终于放弃了大晚上在野地树林里瞎逛的不智举动,找了个上风口,让月汐和纨素去拾柴火,自己骑马回了刚才的客栈,买了两只鸡两壶酒。
鸡是烧好的,味道不错。可酒就糟的厉害了,本身就是浑浑浊浊的还掺了水,味道寡淡不说,还有股没酿好的酸味。
孟惊羽喝了一口就扔到了一边,看着林世卿似无所觉的伴着鸡肉将酒一口一口喝下去的样子,犹豫半晌又把酒捡了回来,勉强喝了两口,终于忍不住问道:“之前在绍州时尝了你不少好酒,原以为你该是个酒中老饕,可没想到这山村里的糟酒竟也能入得了你的口。”
林世卿就着月汐给他的帕子拿着撕下来的鸡腿,细嚼慢咽的吃着,坐姿也是规规整整的,端的是十分文雅,若不加上这荒山野林的背景,倒像是在吃什么宴席。
“晚上温度低,陛下最好还是多少再喝一些,否则着了凉明日不好赶路。”
孟惊羽低笑一声,再没说什么,仰头把酒喝了个干净,伸手抢过林世卿手中的酒,底朝天的一口气解决掉。又拿出包袱里唯一一件较为厚实的披风,找了一处比较平坦的地方,细心的踢走了细碎的石子,铺了上去以后自己试了试,向林世卿道:“你睡在这上面吧,我喝酒喝得多,不冷。”
本来酒被抢走的时候林世卿就已经楞了一下,之后看到孟惊羽这一番动作下来,更是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陛下,这于礼不和,下使……”
孟惊羽道:“出行在外,按照你之前答应我的,叫我惊羽就好。”顿了顿,话音里忽的带了点淡淡的怀念,他又道:“我还有个小名,小的时候我母亲常喊的,叫做北辰。她说父皇是她的天柱,我就是她的北辰。”
天柱有支天之柱的意思,也是紫薇垣中极亮的一颗星。《星经》卷言:“天柱五星在紫微宫内,近东垣,主建教等二十四气也。”
天柱乃是掌天下风雨的星座。
而北辰位在极北,《论语》中曾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啊。
林世卿看得出来,如果没有静贵妃,敏妃,孟惊鹏这些人的话,孟惊羽原本应该生长在一个非常难得的幸福美好的帝王之家里。
林世卿忽然有点生气,心里念叨着,母妃啊,看看你惦记了多少年的男子,和别人过的多好?
当戒备成为一个人的本能的时候,他就往往会忽略一个人说的话的本意。
孟惊羽大概不会料到,这位不知该称作是细心还是粗心的公子,压根没有领会告诉他自己小名的意思。
林世卿脑子里面转了一圈,虽然没有把“北辰”这两个字叫出口,但也感觉自己说不出来什么拒绝的话了。安安静静的吃完了手中的鸡腿,将帕子叠好放回衣袖里面,躺到了孟惊羽给他铺好的地方。
在血盟训练的三年里,林世卿没少出去执行任务,孤身一人天地为庐的夜晚不知过了多少,只要不是冬季,山野间能吃的就不少,只不过睡的地方总要简陋一些。
他第一次在野外睡到了这么柔软的铺盖,却忽然失了眠,忍不住想起了外出历练那几年的事情,都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娇气还是粗糙了。
如果说入血盟历练之前,他是一把藏于鞘中尚未开刃的宝剑,那么血盟的三年便是一点一点将他这把宝剑开刃磨锋的过程。
血盟里所有接到的活计,任务,万变不离其宗的只有一个主旨。
杀人。
收人钱财,与人消灾。
无论是寻仇报复,还是买卖人命,何时何地,如何死法,只要付得起代价,就没有血盟做不成的人头生意。
林世卿接手的任务是当时的血盟盟主看在他是未来未央门门主的份上,本着锻炼和见识的目的过滤过的,任务的密集度也不高。
但是即便如此,断续三年时间,林世卿也称得上是身上血债累累了。
他杀的人有乡绅富户,也有贩夫走卒,位高者高至宫廷朝堂,位卑者卑至流民乞丐,其中有为祸一方的匪贼恶人,也有劫富济贫的侠士善人。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没有像别人一样表现出畏惧胆怯,连一丝颤抖都没有,给了那人一个痛快以后,甚至还用随身带着的布帛将剑擦了个干净,才扔到死者的身上。
然后将那个简陋的茅屋付之一炬。
整个过程,他神情平静得像一个精致的假人。
时长日久,林世卿已然记不清楚他第一个杀的人是谁,是做什么的。
但他还记得,那应该是个好人。
他第一次杀人就杀了一个大概可以称为好人的人。
虽然之后也听说那个人也曾经为恶,但是恶不去善,谁没做过一点亏心事呢?
那次以后他偷偷去了晴雪谷,在谷中大醉三日。
除了晴雪谷中有数的几人,再无旁人知道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众人只知道,在那以后江湖上便有一名血盟杀手声名鹊起,只要动手就是见血封喉不留半点余地,弃尸累累,令人闻风丧胆。
可没多久,又销声匿迹了。
血盟执行任务的时候会统一带上一个黑色的面具,林世卿也一样。
他常常会欺骗自己,其实他和那个戴上面具双手染满鲜血的人并不是一人。
可实际上又有什么分别呢?
“……还没睡么?在想什么?”
林世卿一晃神,才发现孟惊羽坐到了他面前不远的一处树下。
“没想什么,陛下不是也没休息么?”
孟惊羽长叹一声:“没有软披风垫着,睡不着啊。”
林世卿没心情给他磕牙打屁,不紧不慢翻了个白眼,用一段适时的沉默回应了他。
孟惊羽看林世卿就这么默默转过了身子,甚为不识时务的跑到另一边蹲到了他跟前:“你这人……哎,我比你应该还大些,怎么反倒是你每天都像个小老头似的?”
林世卿:“……”
我像小老头似的碍着你了?
孟惊羽见林世卿一直不搭理他,干脆拽住他的胳膊道:“别滚来滚去的了,我开玩笑的。”
林世卿果然不动了,只道:“臣要睡了,陛下也请早些歇息吧。”
孟惊羽听了却不松手,语带威胁,大有“你不说明白我就不放手”的架势:“世卿,你叫我什么。”
林世卿:“……”
这人有劲没处用?
孟惊羽见林世卿不理自己,也没再催促,在披风边上坐了下来,就这么抓着他的胳膊,不说话也不放开。
一时间,寂静的山林之中只听得偶有烧着柴火的噼啪声。
好一会儿过去,孟惊羽觉得都快要靠着林世卿的后背睡着了的时候,终于听身旁的人咬着牙根蹦出来的几个字:“惊羽早些休息。”
孟惊羽放了手,就势答应一声:“哦,好。”便要躺下。
林世卿感受到了他的动作不由浑身一紧,轻声呼道:“陛下!”
孟惊羽一震,醒过神来,赶忙坐起身来,像是觉得还有些不妥似的,干脆半蹲着起身,有些懊恼的低声道:“不是故意的……刚才迷糊了,”顿了顿,又指了指刚刚坐着的那处树下,“我去那边睡。”
林世卿低叹一声,若是孟惊羽当真恬不知耻的就这么靠着自己躺下,自己还真有可能一脚给他踹开,但他偏偏是这么一副委屈道歉的无辜模样,倒让自己说不出来什么硬气的话了。
林世卿沉吟片刻,往一边挪了挪地方,没有转过身去。
“不必,披风很大,你躺着吧。我只是不喜旁人离我太近而已。”
孟惊羽没有料到他竟会同意,如梦似幻的轻轻躺在另一边,一动也不敢动。
二人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大早,鸟雀都还没怎么开始啼鸣的时候,都没怎么休息好的四人便又开始继续赶路了。
昨天已经被孟惊羽半搂半抱的在马上颠簸一天的林世卿,今日再上马赶路的时候已经不像昨天那么僵硬着身子——账多了不愁,抱多了不怕,更何况一直僵硬着身子更是辛苦,林世卿安慰自己,权当孟惊羽是挡风的大暖袋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