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碧波断续青萍皱(下)(1/1)

八月十五的中秋佳节不日便至。

因是周、梁两国和亲的缘故,此次中秋节布置安排得极为隆重盛大。加之又因周帝下令中秋佳节全城狂欢一日,周都绍州的大街小巷尽是大小不一的明亮晃眼的各色灯笼。

明明是傍晚时分,视线却是清晰如昼。

集市上人声喧闹,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唯独幽篁阁中,仍是一如往日的清幽静寂。

“这样一个隐世出尘的所在,怎好自饮自酌?”

话音甫落,幽篁阁中仙字楼坤字间门口便出现了一位华服公子,那公子伸手一挑帘子,踏步而入。

“殿下说笑,世卿本就是俗人,”靠在窗边的林世卿仰脖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回头笑道,“不过若殿下不介意,还要累殿下与世卿共饮一杯。”

“你若是俗人,怕是这世上便再没有旁的仙人了——你这宝地实在是窖藏丰富,还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才是,”孟惊羽拿起桌上另一只酒杯满上,微抿了一口,由衷赞道,“清冽醇香,微甜而不涩。不说别的,光说酒这一项,都要称你一句酒中仙了。”

林世卿微微垂眼,把玩着手中的小酒盅。

“殿下谬赞。因殿下是秘密前来,这一阵子将殿下安排在这茶馆中,也没什么机会出去逛逛。平日除了这酒水茶饮再无甚消遣,着实寡淡了些。这些下人向来也是笨嘴拙腮的,不知侍候是否周全,若有怠慢之处,世卿还要先道一声招待不周才是。”

“有你这般玲珑雅致的公子,调、教出的下人怎会笨嘴拙腮?他们日常侍候款待的自然是万分的贴心尽力,”孟惊羽端起酒杯,向林世卿笑道,“这还得亏你安排,惊羽先干为敬。”

林世卿一笑,与他碰了杯后又听他说:“对了,听说这几日那公主已与你一同拜见过你周国国主,也不知具体婚期是否已经定下。”

“五日之后。”

林世卿的笑意淡淡,烛火的微光模糊了他眸中一瞬而逝的光芒。

孟惊羽闻言一惊,顿了一下,小心措辞问道:“唔,五日……是否匆忙了些?”

林世卿容色清透,眸光却是深不见底:“周梁两国和亲,举国同庆,五日之后宜婚宴嫁娶,早晚又有什么分别?”

孟惊羽进一步试探道:“梁帝也同意了?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

林世卿婆娑着酒盅边缘,笑的云淡风轻:“殿下说的这是哪里话?成亲娶妻原本就是喜事一桩,更何况世卿娶的乃是公主之尊。世卿不过是想到,男儿……当先国后家,国事未全,事业未竟,却反要抢先成家,一时感慨罢了。”

林世卿一喜一愁,感慨的恰到好处。

可孟惊羽看着,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好一个先国后家,”孟惊羽赞道,“不过国家总要兼顾才是,国祚绵长自然是好,子孙绵长也是一定要有的。”

林世卿“呵”了一声,笑意扩大了些许:“该当如此,借殿下吉言。”

话毕,林世卿顿了一顿,又道:“今日中秋,世卿今晚于宫中尚有宫宴,只怕不能多留。殿下今日专门寻世卿前来,不知是否还有旁的事情要说。”

“既然林弟问起,那我也就直说了,如今各国使团已全部回返抵京,”说着,孟惊羽停了一下,笑吟吟的看着身边的林世卿,眸中一片晦暗颜色,意味深长的继续道,“惊羽虽不知之前究竟是谁有此通天彻地之能,竟然能够向我和各国朝廷隐瞒下我楚国新君即位之事,但过了这么久,各国只怕再瞒不下去。”

“殿下既然如此坦诚,世卿自也不能辜负殿下这一片心意。”

林世卿同样目含深意的回视过去:“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世卿今日便想问殿下一句——可否用半壁大楚河山换那楚宫殿上金銮王座?若殿下同意,世卿可以代表周国保证半月之内发兵,今年年底前保殿下坐上楚国王位,甚至可以保证三年内绝不对殿下动武。但殿下若是希望我周国分毫不动你们楚国国土,世卿自然也能做到。只不过其中需要长久细心谋划,耗时自然也要久得多。”

林世卿的语调中是不加掩饰的诱惑:“你……选哪个?”

孟惊羽张开嘴却是无话,隔了半晌才哑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林弟今日问我这问题之前,不知问没问过自己?若是问过自己,惊羽当是和你同样答案的。”

林世卿笑着接道:“世卿并非王子皇孙,不用想这些问题,总还需听听殿下的答案才是。”

孟惊羽一整神色,目光炯炯:“为君王者,食民膏血而生,肩负一国千万子民期望,自当励精图治,护国护民,为国为民,即便马革裹尸、肝脑涂地。我孟惊羽身为大楚皇室嫡系子孙,如何能以楚国黎民百姓与祖上累世功业,换得满足个人一己私欲?”

林世卿放下酒盅,玉质的杯子碰到了一旁的酒壶,发出了“叮”的一声脆响:“看来世卿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只是说易行难,殿下莫要忘记今日说的这些话。”

孟惊羽点头道:“绝不会忘。”

林世卿忽的叹了口气,笑道:“今日本是中秋佳节,竟和殿下讨论这般严肃的话题,世卿果然还是免不了落俗。现下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不知殿下可否送我回宫,权当放放风,也可顺路欣赏一番我周国京都风景。”

孟惊羽点头:“自是乐意之至。”

除去幽篁阁附近那两条幽静的小巷,绍州街道两旁大都是店肆林立,茶楼、酒馆、当铺、各式作坊鳞次栉比,端的是红砖绿瓦,雕梁画栋。

一路上,摊贩的叫卖声音,粼粼而过的车马声音,酒客欢宴畅饮的笑声,孩童嬉闹唱歌的声音,路旁卖艺的吆喝声,还有勾栏里伶人时而轻柔时而媚气的歌舞声音……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普洒,给眼前这片繁盛的绍州傍晚景色增添了几分诗意。

不难想象,若是再晚些出来,定当是一片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香车花满路的好景致。

只可惜这一片繁华景致好虽好,但总有人没有心思欣赏——便如同此刻的孟惊羽。

孟惊羽一路走来,林世卿走到哪儿他就跟在哪儿,任谁搭眼一看都能看出来他的心不在焉。

走了好一段路以后,孟惊羽终于踌躇着道:“前些日子在原州时也没来得及问你肩上的伤如何。那晚原州城外遭袭,你本是一心救我,可惊羽却是……竟误伤了林弟,实在是千万个不该。早就想道歉了,只是一直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这一片车水马龙的街市景象,林世卿神色含着些满足,又带着些感慨,耳边陡然听得孟惊羽这一句迟来的道歉也没有多少惊讶。

“殿下勿挂,伤势早已无碍。世卿如何会不懂得,那时我半丝防范也无,殿下若是真有心防我伤我,只怕刺得就不只是肩膀了。”

“惊羽惭愧,你——”忽然一人从孟惊羽身边挤了过去,打断了他的话。

喧闹的人潮有序的涌动起来,二人对视一眼,林世卿拦住一个路人问道:“小哥,不知这你们这般急切可是有何事发生?”

“嗨,你们还不知道?今晚咱们绍州城最大的酒楼千风楼在花市口摆了文斗的台子,持续一整个晚上,奖金可多着呢!不跟你们说了,我也得跟着沾沾光去……”

未等说完,那路人便又急匆匆的走了。

“文斗?有意思,”孟惊羽偏头看了看林世卿,“只不知林弟是否感兴趣。”

“既是殿下有意,小弟自当舍命陪君子。”

二人随着人流,远远便能看到那人流的尽头处果然搭了个台子,台上饰以各色灯笼鲜花,还挺像那么回事。

孟、林二人倒没有挤到人群里,只在附近一处树下远远站着。

“殿下不走近些看看?”

“若是走得近了看得到题,答得上还好,答不上还不让你笑话?还是不去为妙。”

林世卿瞧着孟惊羽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子,知他行事谨慎,这也不过是几句插科打诨的玩笑话,自然没有当真,听了只是摇头一笑,没有言语。

见台上正出的对联,林世卿道:“早前已闻殿下文才过人,此时不技痒吗?”

孟惊羽笑着摸了摸鼻子:“唔……技痒?倒还真是有那么点,只不过今日这景倒让我想起前人所作辞赋,只不知应不应得上。”

林世卿有些好奇:“愿闻其详。”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孟惊羽斜睨着林世卿。

林世卿扯了嘴角:“殿下真是说笑了,这原指男女之间约会,何以用在我们俩身上?”

“我可没想这么多,”孟惊羽摇摇头,“你不觉得诗中描绘,实在是太过相像了吗?恩,现下还要再加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才更贴切。”

林世卿睁睖一瞬。

孟惊羽笑得促狭:“不过是凑个景儿,你我本是男子,你却为何会想到男女之情上?”

林世卿一窒,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