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然还没来得及向何县长汇报,县委办的电话打了过来,说杨书记在办公室等他。
杨书记召见,陌然不敢怠慢。当即收拾一番,匆匆赶往书记办公室。
在雁南县,杨书记的办公室最具特色。别人办公室里摆放的都是沙发,只有他的办公室里摆放的是硬木椅子。陌然过去随齐烈去过一次,领略过杨书记办公室的简朴。当时他在心底就想,现在像杨书记这样的干部不多了。
看一个干部是否奢华,从办公室的装饰就能看出端倪。现在的干部,只有手里有点屁大的权力,先必须得将办公室装修得恍如皇宫。大桌子,高转椅,茶几必定是高端大理石。就是地板,通常也是木地板。让人踩在上面,有丰富的脚感。
杨书记的办公室装修简朴,但却是最大的一间。单是办公室的面积,几乎超过陌然的一倍多。后面一间套房,不知有多大,里面设有洗手间。杨书记工作很勤奋,除了外出视察检查,几乎都在办公室不出门。他有个午睡的习惯,几十年来雷打不动。据说是当年在越南战场上养成的。
县委大楼唯一能与杨书记媲美的办公室,只有何县长。但何县长的面积显然要少很多,而且只有套间,没有洗手间。
至于陌然,当然也有套间。但仅仅只能容得下一张床,再无多余空地。
但是,全县的办公室,没有谁的比杨书记更有书香味和文化感。他三面墙都是书柜,里面码满了书。而且从书的外表看,都是有过翻动痕迹的。由此可以证明,杨书记办公室里的书,不是用来装门面的,而是真正用来阅读的。
除书之外,空闲的地方挂了不少字画。有几幅显然出自名家之手,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在他办公桌背后的墙上,挂着的却是他自己的墨宝,写着“勤政为民”四个字。
杨书记的茶几,就被书烘托着,以至于喝茶的时候,似乎能从茶里闻到书香。
陌然一脚踏进杨书记的办公室,心里就咯噔一下。
杨书记面色阴沉,两道眉毛使劲地绞在一起。
陌然低声叫了一声:“杨书记,您找我?”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眼光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没出声。
陌然的心就如擂响的大鼓一样,轰隆隆作响。杨书记骂人,根本不看时辰。这在整个雁南县的官场里,无人不晓。而且他骂人,不许人反驳。只要谁敢反驳,他会骂得更狠。
杨书记的这幅神态,显然就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陌然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将双手垂在腿边,大气也不敢出。
这样过了一分多钟,杨书记突然一掌拍在桌子上,指着陌然吼:“你说,谁给了你权力?把老百姓抓起来,你想干什么?”
陌然终于明白,杨书记叫他来,果然就是阻工的事。
昨天他听中年男人的冷言冷语还没放在心上,现在被杨书记一吼,他仿佛明白过来,看来站在村民背后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暴怒的杨书记。
心里想通了,他反而不怕了。他装作糊涂的样子问:“书记,谁抓了谁?”
杨书记冷笑一声,叹道:“陌然啊陌然,你是不是觉得老头子我快要退了,你可以随便欺侮了?”
陌然一惊,这话太重,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指责他。
“我敢发誓,要是我陌然有半点这样的心思,我天打五雷轰!”陌然慌乱地赌咒发誓。在杨书记面前,他陌然算根毛啊!杨书记在雁南县耕耘了十几年,放眼全县大小乡镇,各局委办,谁不是他提拔起来的?直白点说,只要杨书记动一下小手指头,就能将他陌然捏成齑粉。
“说吧,谁让你这样做的。”杨书记放缓了口气,眼光也柔和了许多。
陌然支支吾吾半天,狠了狠心说:“杨书记,我乡您表态。昨天阻工的村民,我并没有抓起来。我只是让他们缓冲一下,免得误了园区投资大事。村民们再吃亏,也是我们内部矛盾,自己人,把话说开了,都能处理。可是瑶湖集团是外地人,他们来投资,本身就有戒心,如果我们在这点小事上都拿不出一个态度,别人会望而却步。这样,损失的最终还是雁南县。”
杨书记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陌然定了定神,他知道刚才这几句话,显然打动了杨书记的心。杨书记之所以发这么大脾气,大清早将他叫来兴师问罪,还是想为老百姓出口气。
“我的想法是,我们要尽快弄清村民们的想法,尽快制定相关政策。不让老百姓吃半点亏,这是党的优良传统,我一直铭记在心。作为一个新党员,我陌然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逆流而行。老百姓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您的教诲,我可是时刻铭记。”
杨书记满意地点头,问他:“你想怎么处理?”
“情况弄清楚了,马上让他们回家。”
“你一个人的主意?”
陌然一下没听出弦外之音,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也是临时急得没办法,所以出了这个馊主意。”
“也确实是馊主意!”杨书记的脸上不自觉地浮上一丝微笑,摆摆手道:“口渴了吧?自己泡茶。”
他弯下腰去,从办公桌里摸出一罐茶叶过来,递给陌然说:“这东西可很珍贵,少放点,别浪费。”
陌然赶紧双手接过,眼光往茶叶罐上扫了一下,得知是安徽猴魁。
陌然平常不大喝茶,但对茶叶的知识还是掌握不少。比如什么茶珍贵,什么茶假的多,他心里还是有本帐。
杨书记递给他的猴魁,陌然知道这是安徽六安一带的特产,一年也就那么几斤产量。据说最贵的时候,一斤猴魁能换一辆豪车。
这罐茶看起来至少半斤。也就是说,如果这茶是真家伙,可把六安猴魁一年的产量拿走了四分之一。
陌然看茶的心思似乎被杨书记识破,他正色道:“这是真品,不是假货。”
陌然肃然起敬地说:“杨书记,这样好的茶,别说喝,多看一眼都是福分了。我们喝其他的茶吧。”
杨书记瞪他一眼道:“叫你喝就喝,娘们一样多话。再好的茶,不也是喝的?我告诉你,这茶我一年都能喝到那么一点。管这茶的,是我当年部队里的一个营长,老战友了,喝他点茶,算给他面子。”
陌然笑道:“领导才有这福气。”
杨书记笑道:“也只有你小子才有这口福。这茶昨天才到,我实话说,赵部长老子都没舍得让他喝一口。”
陌然顿时诚惶诚恐起来,他在东莞时见过人泡茶,知道泡茶的程序繁琐得很。好在猴魁这类珍品,是绿茶的一种。喝绿茶,最好是大杯泡,看着茶叶在滚沸的开水里如花儿一样的绽开,香气随之溢满全屋。视觉和味觉会在一瞬间复苏。
如果将猴魁这类茶叶用功夫茶的方式来泡,哪不仅仅是暴殄天物,而且是最没文化的表现。
杨书记轻言细语地问:“陌然啊,现在项目也落地了,工业园区算是活过来了。这里有你一份大功劳啊!”
陌然赶紧表态说:“领导,你抬举我了。这主要是县委新政府的领导,在杨书记您和何县长的英明决策下,项目才顺利落地。据我估计,瑶湖集团的项目建设完成后,可以解决我们县最少五千人的就业问题。”
杨书记叹道:“可惜我看不到结果了。”
陌然吃了一惊,小心地问:“书记,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书记看他一眼道:“你不知道吗?我老了,该退了。这次赵部长来,就是找我谈心的啊!看来这次不退都不行了,拉了一辈子的套,最后要收成的时候,主人却不是我了。”
杨书记笑容苦涩,显然他的心里压力很大。当领导的人,都有一种恋权的心思。权力是什么?权力就是一种病。而且这种病只要得上,就将永远不会痊愈。一个人如果得知手中的权力在一步一步的丧失,就好像看到生命在一步一步消失一样,绝望的情绪能将人彻底打倒。
陌然想了想说:“杨书记,官场的事,我还是个小学生,什么都不懂。不过我觉得,像您这样做出重大贡献的领导,就应该多在位子上发光散热。你如果退了,就是人民的一大损失。我不同意。”
杨书记笑道:“小子,仕途这事,只能悟的。他不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组织有规矩,法律有规定,不是想赖在位子不动就可以不动的。”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老半天,迟疑一会说:“你年轻,前途光明。不过,人在社会上,不可有害人之心,但不能缺了防人之意。”
陌然听得糊涂,但他能从杨书记的话里听出来一些意思。他只是一下难以分清楚,杨书记话里,究竟是指向谁。
“当然,我老杨为革命干了一辈子,也不是说,退了就退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