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回应了卡尔提克耶的竟然是从外传入的少女之声。

“卡尔提克耶殿下,父亲最后能够见到您,他一定非常满足了,请无需悲伤。”

一位黑发的少女从门口走进来,恭敬地跪在地上,就像凡人对待神明那样谦卑又温顺。

“我是罗左族长次女,奉父亲大人的命令在此等候殿下。父亲的后事我和姐姐会处理,请殿下先移驾别处休息吧。”

卡尔提克耶这时才放开了鹰的手,正要回答,忽然看到了少女发上的发饰。

那是让他觉得眼熟的发冠。

“你的发饰……”

黑发少女伏在地上,恭顺地低头看着地面,柔声答道:“父亲说,这是他最好的朋友送给他的礼物,他将这个交给我,希望我能永远记住两人的情谊与恩情。”

卡尔提克耶心中突然有了一阵窒息般的痛苦,他扶着桌面过了会儿才说:“……鹰的葬礼,辛苦你们了。我……回去了。如果以后你或者你姐姐遇到什么难题的话,可以来阿修罗城找我。”

黑发少女在无人可见的角度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这正是她最想要的承诺。

不过她没有将这种得意表现出来,依旧恭敬地回答:“恭送殿下。”

如同云朵一般洁白的布料与黄金的光辉眨眼间就从这间屋子里消失了。

黑发少女站起来,看着阿修罗族王子远去的方向,忍不住得意地摸了摸头发上的那个发饰。

她向父亲求来了这件东西,果真没有做错。

如果像是姐姐那样,只想着把它供奉起来,又怎么可能得到神族的眷顾?

祭拜神明的人那么多,神明凭什么一定要垂青于特定的人?

如果不能被神明看在眼中,不能被记住的话,那就毫无意义。

自己的未来要靠自己争取。

她和父亲不一样,她从没有想过要以人类的身份度过短暂的几十年岁月,最后老态毕现地死去,她这样年轻,这样美丽,这样聪慧,凭什么不能像是神族那样长久地活下去?

等到这一阵得意过去,黑发少女才去拿来了水和布替死去的父亲清洗身体。

过了会儿,一位金发的少女捧着新的衣服走进来,想要给父亲更换新衣。

“舍脂,那位殿下……已经去休息了吗?”

“伽罗,你终于哭完了啊。”

舍脂放下了擦身的布,不耐烦地扔到了旁边。

“自从父亲说身体不行了,你就每天都在哭,如果不是我守在这里,就要错过阿修罗族的王子殿下了。他和父亲见面之后就走了。”

伽罗红着眼睛,一脸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总是这样……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多亏了有你在,舍脂。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舍脂哼了一声,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门外。

“现在最重要的当然是把族长的位置牢牢握在我们手里。正好今天阿修罗族的王子来过,有这样的神眷在,那些蠢家伙大概也会掂量一下了。别哭了,父亲已经走了,我们现在只有彼此,再也没有其他的亲人,如果我们不振作,谁也不会来救我们。”

舍脂走过去用衣袖擦去伽罗脸上的泪水,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我善良柔弱的好姐姐伽罗,给父亲换上新衣,准备举办葬礼吧,以后——罗左族和这座城,就都要我们来负担了。”

伽罗除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听从了妹妹的意见。

从小时候开始,这一对双生姐妹的相处方式便是如此。

身为妹妹的舍脂表现出了更强的个性,她聪明而美丽,张扬又骄傲,素来很有主见,就像是年轻时候的父亲那样,有着与平凡人截然不同的念头,但她比父亲更加聪明,她把那些越过了界限的狂妄的理想都藏在心底,对着父母仍旧装出敬神的模样来。

姐姐伽罗生性温柔而惯于听从别人的安排,一开始遵从母亲的教导,后来听从父亲的吩咐信仰阿修罗王,再后来,她越来越多的顺从着妹妹的安排,因为她也打从心底里认为舍脂会做出更好的选择,从小到大无数的事情让伽罗建立了这种想法,与其说这是对于双生妹妹的信任,不如说这已经成为了伽罗的习惯。在父母双亡的现在,伽罗毫无意义地遵从了舍脂的安排,即使她作为长姐更有资格去继任族长,她也从来没有这样主张过,无论人前人后,她都推崇着妹妹舍脂。

巧的是,罗左族中大部分族人也这样想。

比起温柔美丽形似巫女的族长长女伽罗,稍有见识的人都更愿意相信次女舍脂更可能把罗左族带到好的方向去。

罗左族中即将发生的巨变并没有影响到卡尔提克耶。

因为他已经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他虽然离开了鹰的住处,但他并没有立刻回归阿修罗城,而是按照记忆中的路穿过了遂道走到了鹰带他去过的秘密山谷。

城池的建造避开了这座山峰,如今这里依然是当年的模样。

魔族的冰城并没有留下恶劣的影响。

这一片山谷依旧开满了纯白的玛娜花,一如当年。

一如当年,少年时代的鹰带着他新认识的朋友兴冲冲地来到这里,将这里分享给他的新朋友。

“很美的地方吧!这里漫山遍野都是玛娜花,玛娜最喜欢来这里,现在我把这里也分享给你!每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只要过来这里躺上半天就会心情很好了,卡尔也可以来。”

过去了那么久,回忆起来,卡尔提克耶哑然发现那时候的对话他竟然还能清晰地记得。

“……美丽的……玛娜花……鹰……”

他最初认识鹰的时候,两人年龄相若,那个人类少年可能还要比他年轻一些,再次见面的时候,鹰看起来已经比他年长,直到这一次,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平静安稳的一段时光,但是,鹰已经走过了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度过了肩负重担的中年时代,走到了垂暮之日。

明明……当初两人还差不多。

明明他们都曾经是少年。

卡尔提克耶就像当年鹰示范的那样躺在花海之中,让纯白淹没了视野,但是,他无法再像当年那样因为这样的景色而感到轻松愉快。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如果他并不是阿修罗族,而是纯粹的人类的话,现在他应该也是中年了吧?即使在和平年代,那也是会被人喊大叔的年龄了。

如果……他没有壬生一族的血统……

如果……他没有阿修罗族的血统……

那么……

也许此刻埋骨的就不只是鹰。

也许此刻他也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后半段,看着即将到来的终点感叹。

或许他会像鹰那样娶妻生子,或许他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因为不得已的理由早早地离开了家人,也或许……他会像玲子一样,早早地结束了一生。

卡尔提克耶无法不回想起过去认识的那些人。

当他想要去回想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一种更深的恐惧。

理智和出类拔萃的记忆力告诉他,他曾经认识很多人,在他还是“椎名京”的时候,在他用“伊势神子”的名义行走的时候,在他成为“赤王”之后,在他以“地龙七御使”之名行动的时候……

他有着母亲,有着青梅竹马的好友,有着同道知交,有着族人,有着“命运相连”的同伴和敌人。

可是,在他一一对应着记忆中的名字的时候,他赫然发现,那些与名字相伴一同浮现的面容竟然让他感觉到强烈的陌生。

他曾经非常惧怕“地龙神威”,惧怕着他的身上隐藏的那些东西,此刻回忆起来却再也没有当初的惊惧,只有一种淡漠的熟识感。他知道对方是地龙神威,也就仅限于此了。

曾经无比困扰他的“地龙七御使”的身份似乎也不值一提了。

可是,他的确曾因此而无比矛盾和痛苦。

回忆和现在互相冲突,最终在他眼看着鹰逐渐老去和死亡的冲击下变成了彻底决堤的精神崩溃。

卡尔提克耶不得不清楚地认识到:如果他还把自己当做“人类”,那么,此刻他就应该低头向自然规律认输,坦然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可是,他做不到。

他无法产生这样的认知,也无法去体会那种痛苦和宽容,他已经非常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接受了自己还有数千年时光的未来。

人类无法活上千年。

他不能再把自己看作人类了。

卡尔提克耶一手遮住了眼睛,咬着牙把哽咽声咽回去。

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受,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回到人类之中了,即使置身于人类之中,他也已经清晰地把自己和人类划出了界限。

他认为自己是阿修罗族的一员。

罗左族族长鹰的葬礼前所未有的隆重。

这不仅仅是因为鹰是罗左族有史以来最为成功、最受尊重的族长,更是因为他以人类之身得到了阿修罗族的友谊。

即使鹰和玛娜都有意隐瞒,但是,当卡尔提克耶最后一次没有遮掩身份来访的时候,过去的事情自然也会被翻出来,于是,在舍脂的有心推动下,所有罗左族人都知道了鹰和那位阿修罗族的王子殿下相识于少年之时,而舍脂和伽罗尚在母胎之内就蒙受了阿修罗族王子的救命之恩的事情更是被当做了神迹的一种。

在这样的舆论之下,原本想要从这一脉抢过族长之位的男人们也不得不退让几分。

于是,在隆重的一个月的葬礼结束后,舍脂顺理成章地被推举为新任族长。

巧的是,就在罗左族新族长的继任典礼上,阿修罗族的神将乘着飞行骑兽降临了,带来了阿修罗王和巫女的指示。

“罗左族的伽罗和舍脂,你们是否愿意前来阿修罗城,作为阿修罗族新任巫女的候选,参加典礼?”

舍脂站在新起的平台最高处,伽罗站在稍下一阶上,而在阿修罗族的神将出现的时候,两人都在原地跪了下去。

听到这句话后,伽罗还没有反应过来,舍脂已经极为迅速地表了态。

“我和姐姐愿意前往阿修罗城——!”

真达罗微微有点惊讶,做出了提示和警告。

“两位可以再商量一段时间,通过选拔的巫女将会永远留在阿修罗城,而落选的人也无法再回到原本的部族之中。”

伽罗不禁犹豫了,她看向妹妹舍脂,在“想要按照父亲的吩咐去侍奉阿修罗王”和“舍不得罗左族”之间动摇着。

舍脂扬眉一笑,毫不犹豫地说:“如果能够成为阿修罗族的巫女,那是我族无上的荣耀,即使为此奉上余生我也无怨无悔。阿修罗城的神使,请带我们去往阿修罗城。”

她曾谋划数年的罗左族长之位如此轻易地被她丢在了身后。

因为她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去处。

比起区区人类的部族之长,阿修罗族的巫女要更加尊贵。

在这片土地上,谁都知道,阿修罗族的巫女会被赐予和阿修罗族等同的寿命,一跃成为神族。

人类和神族,她当然要选择后者!

真达罗看向伽罗。

伽罗接到妹妹催促的目光后习惯性地选择了听从,低下头去,向着真达罗做出臣服的姿态。

“我愿意。”

“那么,请两位随我来吧。”

真达罗让部下牵去两头骑兽,护送两位少女去往阿修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