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梨殿下!”

“伽梨公主回来了!”

“啊,这位是阿修罗族的王子吗?欢迎来到乾陀罗闍!”

当伽梨带着卡尔提克耶乘着飞龙回到了乾陀罗者上,立刻受到了城中族人的热烈欢迎。

伽梨习以为常地微笑着回礼,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卡尔提克耶的衣角,示意他跟自己过来,带着他穿过了几条街道,来到了王族居住的宫殿前。

直到此时,那些围观的居民才算是减少了,王城正门前虽然可以逗留,但是如果太多人聚集在这里就会被门口的卫兵驱散,乾陀罗者上的住民尊重乾达婆的王族,也不会如此冒犯,通常只会在王城南门那边观景台下方对着偶尔出现在观景台上的王族欢呼祝贺。

“呼……总算能说话了,刚刚吵得我什么都听不清呢。”

伽梨一手揉了揉耳朵,苦着脸看向卡尔提克耶。

“卡尔还好吗?”

“我?”卡尔提克耶慢了一拍才回答,“我没事。伽梨很受拥戴啊。”

伽梨理所当然地说:“毕竟我是现在唯一的公主,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必定会是将来的王,我族的居民当然会拥戴我。来吧,我来向你介绍,这就是我们乾达婆族居住的飞城,乾陀罗闍——”

乾达婆族的公主抱着她的竖琴,抬起了另一条胳膊,在王城正门前对着阿修罗族的贵客做出欢迎的姿态,落落大方,容貌虽然稚嫩,但已能看出将来的倾城绝色,此刻这位公主给人的感觉和平时的天真毫不相关,正如她体内流淌的血液一样,有着最纯正的高贵气质。

幼小的公主自豪地说:“乾陀罗闍一刻不停地在空中飞行,在没有具体目的地的时候,我们随心前往任何地方,或许会顺着美妙的香气不远千里追寻而去,或许会因为一处美丽的景色而长久停留,或许会为了捕捉一丝动听的声音四处搜索。乾达婆族是与香为伴、以乐声生存的一族,在我族内,没有不擅长音乐之人。”

她稍微顿了顿,双眸含笑地凝视着面前美丽的少年王子。

“如果说阿修罗族代表着‘色相的极致’,乾达婆族就掌管着‘声音的极致’,我们两族同样是‘美’的象征和追求者,长久以来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交情,我希望,这样的交情可以在我和卡尔提克耶之间延续下去。”

卡尔提克耶被这样郑重的介绍弄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本能地回以同样郑重的礼节。

“我很荣幸能够来到乾陀罗闍做客。”

伽梨笑眯眯地说:“这是我的荣幸才是。请进来吧,我已经传信给了母亲,父亲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因为前段时间宴会的关系,天界的边防有些时间没有将军驻守了,父亲去清扫边境了。母亲很高兴能够再次见到卡尔。”

卡尔提克耶被伽梨捉住了手腕,他也没去挣脱,就这么顺着小公主的牵引走进了王城。

正如伽梨所说,在乾达婆族的王城之中,处处可见奏乐起舞之人,哪怕是在宫殿中行走的侍女也同样携带着乐器。奇妙的是,即使有这么多声音同时在宫殿中演奏,也不会让人觉得嘈杂。这些演奏者分明演奏着不同的乐曲,却像是在交谈一般,让这些乐声组成了更加丰富与动听的旋律。

卡尔提克耶走过一段路,听着听着就有些失神。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乾达婆族的宫殿似乎正是为了让声音传播得更远更动听特意修成了这样的模样,当他站在空旷的宫殿中心,他不但听到了各种各样的乐声,还听到了回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令人沉醉的诗篇,缠绕着耳朵,也缠绕着心。

乐声引出了回忆。

轻快的乐声带出了快乐的片段,低沉的乐声带出了沉重的片段,温柔的乐声带出了柔情的残像,缠绵的乐声轻轻地从记忆深处扯出了一阵让他想要微笑又想要流泪的画面。

——那是八原的风光。

曾经被时间熏染上温暖光芒的回忆在“真相”的面前变得支离破碎,那一层阳光般灿烂的金色幕布被移开之后,他再次去看,只看到了满眼的血色。

“我是玲子,夏目玲子,你呢?”

“京。椎名京。”

夏目玲子的笑容在记忆中从未褪色,却再也不能让他感到安心,反而让他险些当场失声痛哭。

怎么可能忘记……

即使他想要抛弃过去,他又怎么可能忘记“京”所经历过的一切?

他只是想要从那样的“命运”中逃走,想要抛弃那些“过去”,但是,正是每一个过去才构成了现在,因为这些经历,才会有如今的他,这并非他改掉名字就能否定的。

作为人类的“椎名京”的人生是否只有那短短十六年了,最后停止在了达摩克利斯之剑降下的瞬间?

庚姬曾经说过,他和世界无法共存,不是他毁灭世界,就是世界毁灭他,如果他想要逃避这个命运,被火焰吞噬就会是他的未来。

而他已经看到了这个未来。

在阿修罗城的祭坛上,幻力的火焰将他身为人类的部分煅烧殆尽,从火焰之中诞生出了非人的阿修罗族的“卡尔提克耶”。

可是,他至今为止都不愿承认自己是“阿修罗族的王子”,更不相信自己会是“未来的阿修罗王”。

——他不过是在逃避而已。

逃避过去,也逃避现在。

他以为蒙住眼睛、捂上耳朵就可以不去面对“明天”。

在御影神社中,他见到了时隔四十年的两句签文。

“我想要和京君在一起。”

“神啊,请允许我收回之前的愿望,我只有一个心愿,请让京君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吧!”

夏目玲子付出了一切,笑着对他告别,祝愿他能够在遥远的未来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他却无法接受自己的生存需要用玲子的死作为代价,对这样的“命运”产生了怨恨,在心灰意冷之下放弃了一切——连同玲子给予的生命一起丢弃在了那个世界。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他当初还会不会回到属于他的时间?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他当初还会不会停留在八原?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他当初还会不会进入伊势神宫?

或者,在更早的时候,如果他没有向着妖刀天狼祈求力量的话,他会死在发鬼的攻击之下吗?

如果那时候“椎名京”就死了,就不会回到八原,不会认识玲子——那么,是否会斩断这一个被扭曲的时间之环?那么,玲子或许就会在并不认识椎名京的情况下,平安幸福地在八原生活一辈子,长长久久、无病无灾。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产生了扭曲和错乱?

时间的旅行并没有那么容易,为什么“椎名京”会几次掉落在“时间”的长河之中?

当最初的痛苦和愤怒过去,疑惑不可避免地涌上心头。

伽梨安静地站在旁边,等着卡尔提克耶回神。

很多来到乾达婆族王城的客人都会有这样短暂的失神,恢复的速度因人而异,越是对音乐感触迟钝,越是容易走出来,不过,现在看来,阿修罗族的王子似乎对“声音”也颇为敏锐呢?

乾达婆族的公主看着黑发金眼的阿修罗王族流下了泪水,他满眼痛楚悔恨,那样浓烈的情绪如同漩涡一样将周围的人也卷入。

凡是对乐声敏锐之人,也同样有着丰富的感情,伽梨不可避免地被感染,即使她从未有过会让她“痛苦”的经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下了眼泪。她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情不自禁地想要笑——原来是这样,原来这就是“万念俱灰”的痛苦和绝望。

阿修罗族的王子……真是可怜啊,他才十六岁而已,却要承载如此浓烈的感情。

人类寿命短暂,因此悲欢喜乐都数倍强烈于神族,仿佛要将所有热情都倾注在短短数年之中,而寿命悠长的神族有着太久的时间可以挥洒,因此他们的爱与恨都可以来得缓慢而浅淡,然而,即使感情再淡薄,持续积累千百年后依然会变成无法忽视的沉重分量。

如果要品尝与阿修罗族的小王子同等程度的痛苦,那或许是几百甚至上千岁的神族才会拥有的重量吧。

伽梨舔着指尖上自己的泪水,细心地分辨着这些随着乐声而涌出的情绪。

对某人的思念,无可挽回的离别,痛彻心肺的悔恨……

就像这些都无法落地就被火焰蒸干的泪水一样——在存在的短暂时间内,有着强烈的存在感。

她抬头看向卡尔提克耶,一直看到他停止了流泪,这才开了口。

“卡尔提克耶殿下,您该醒了。”

伽梨的呼唤将卡尔提克耶从音乐的螺旋之中拽了出来,他微微一颤,随后察觉到了什么,抬手摸上自己的脸颊,意外地发现没有湿润的痕迹,他的手指移向眼角,这才触碰到一点未干的液体。

“……我哭了?”

“……我不知道哦。”

伽梨笑眯眯地摇头。

“母亲的琴声非常动听,我不知不觉就听得入神了呢。”

“……乾达婆王?”卡尔提克耶看向了竖琴声传来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稍微适应了这里,他没有再次被乐声带入回忆,反而渐渐能够分辨出刚刚给了他最强烈震撼与吸引力的乐声是什么。

——他曾经在善见城听过的乾达婆王的竖琴之声。

伽梨微笑着说:“是的。母亲大概不知道我们回来的这么快吧,否则的话,她应该会换更适合‘孩子’听的乐曲,这是母亲独处时经常演奏的乐曲。”

她这样说着,上前带领卡尔提克耶向着宫殿深处走去,直到对方看不见她的脸,她的眼中才出现了淡淡的嘲讽与不屑。

母亲果然还是在弹这首乐曲。

卡尔提克耶没有说话。

两人走到了一个花园中,这才看到了坐在喷泉边闭目演奏的乾达婆王。

伽梨做出安静的手势,带着卡尔提克耶在旁边的树木旁坐下。

卡尔提克耶沉默地聆听着乐曲,他过去并没有受过良好的关于音乐的教育,但是在这一刻,他不可思议地理解了乐者此刻的心情。

无可排遣的思念,懊悔与悲伤。

真像啊……

难怪他之前会听得入迷。

这种心情,和他的心情多么相似。

这就是“共鸣”吧?

他闭上了眼睛,专注地听着琴声,再一次在琴声之中回到了记忆之中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