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先黄冓一步拐出了回廊,悄悄翻过墙,又折回中庭,见归宁已换上一身白衣,桌上还留了一件白衣。
“我的人说,昨夜清理出的紫衣刺客,全都是驿馆的人,只是被披上了紫衣。我想知道,你昨夜留了活口吗?”
了一回想了片刻,答道:“我是僧人,不会杀人。宁爷的意思是,昨夜来过的紫衣人全都没了踪影,尸首也没剩下?”
“现在是这样的。”归宁严肃道。
“不可能,以他们的伤势,是不可能毫无声息地离开。除非……驿馆里有内应。”了一心一惊,发现自己之前所有的推测都有了破绽。
“你先把衣服换上,我知道你放心不下辛丫头,我带你去梅园。我觉得那里还有蹊跷。”归宁咬着手指,脑子里把驿馆的人过了一遍筛子。“内应是老隋。马厩有暗门,他可以放人进来,也可以放人出去。他是大哥的旧部,没人会疑他。”
“不可能。他是……杜将军的人,不会害你。”了一欲言又止,忙从桌上拿起白衣,到屏风后迅速换好。
屏风上的梅花画得精细,了一凝视了片刻,忽然想到昨夜的细节:紫衣人攻到窦辛的卧房,那里常年没有人入住。所以说紫衣人知道这里住了人,却不知道她的身手和底细。
了一脑子一转,想出了唯一的解释。
“我知道那些紫衣人在哪了。从昨夜的伤亡来看,他们准确地攻到有人住的地方,这不是巧合。他们在掩人耳目,做出人数众多的假象。其实,他们正因为人手不足,才专门挑有人烟的地方下手。人手有限而不择蓉莘苑这一重点而攻,说明他们本就不是意在梅娘娘,他们在试探新住进来众人的实力。这样,紫衣人就不是闯进来的,他们本来就在这里。至于整间驿馆里,我们都不会搜查到的地方,是梅园,他们就藏在那里。”
归宁忙从桌案上翻出这几日的密信,顿时慌了起来。“他们是冲着祁大人来的,我们得马上去梅园。”
“大人带些身手好一些的人吧,至少我们交手的时候能拖一拖他们。到时候你负责祁大人,我只管辛姑娘。”
南门外,老隋把扫帚倚在了墙边,自己靠在回廊上休息了一会儿,才悠悠地从腰间取下发旧的令牌,消失在绵长的回廊中。
“不要离大门太远,免得迷了路。”祁大人转头道。
珪蓉掩上了大门。窦辛坐在石阶上,细细想来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祁大人是在试探自己吗?他应该是知道这条捷径的,那他带自己前来是因为那枚玉石吗?他在中庭的时候就可以拿走玉石,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把自己带来,难不成是让自己守门?那老隋是干嘛的?
梅林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窦辛警觉起来,俯着身钻进了梅林。身后的大门吱呀地响了一声,窦辛猛然回头,瞥见一个白影窜到了蓉莘苑。窦辛追到了门口,停了下来。“与我何干。”窦辛坐了下来,恍惚间发现梅林里闪过了几个身影,有白的,有紫的,身上不自觉发起了抖。
“小隐子见过梅娘娘。”祁大人跪拜在梅娘娘门外。“再求娘娘出山。”
珪蓉推开了屋门,蹒跚着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出来问道:“你是从哪里拿到那枚石头的?娘娘要看一看,是不是真的。”
“回婆婆,这是一位旧人找到的,但恕小隐子现在不能交出来。小隐子还有一事要告诉娘娘,陛下甚为思念郡主,数年前便拟好了旨意,只要郡主能回宫,便是大公主的待遇,望娘娘能想开些。”
屋里传出来脚步声,祁大人抬起了头,不禁浑身一震。眼前猩红的长裙沿着地面扫过来,熟悉的香气逸散而出。那张面庞,即使描上精致的、庄重的妆,也依然是年少的模样,如满园的初雪一般,没有沾染一点尘埃。
梅娘娘俯下了身子,扶起了祁大人,夜明珠一般的双眸蓄着泪,映出了祁大人的一脸苍老。“想不到,你年老的时候是这副模样。”梅娘娘声轻若风,从祁大人耳边掠过一股寒意。
“娘娘。”祁大人向后退了一步,衣袖从梅娘娘手中抽了出来。“小隐子有罪,阁里走了水,下人们发现的时候只剩了一副焦骸。”
“他始终是你们的刺,不拔掉还是不舒服。告诉你的陛下,女儿是我的,蓉莘苑也是我的,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中我仅有的报酬,我是不会还回去的。”梅娘娘说话间,珪蓉悄悄退了下去,关上了屋门。
“娘娘是想要在这穷山僻壤永远毫无声息地住下去吗?安亚人快回来了,您不想给自己谋个后路……”
“放肆!什么安亚人,无稽之谈。”梅娘娘红袖一挥,抽在祁大人脸上。
“它都回来了,他们就回不来吗?”大人躬着腰,从锦囊里倒出了玉石,“我是在当年旧人的徒儿身上找到它的,现在那位旧人怕是又叛了我,先一步去通风报信了。我需要您,带我们去找到当年的天澜宫。预言临近,依山君会回来的,那时要杀要剐,都随您。”
梅娘娘盯着玉石半晌,转过了身,拂去了眼角的泪。“我老了,不想再管闲事。人都是地狱里来的恶鬼投胎,骨子里渗着毒狠,我自然不会帮他们。至于安亚,我倒盼着鸿姐姐离开安亚时那几句咒成了真,让那些把我们逼入绝境的巫人全都遁入地狱。回吧,不要在我这耗时间了。”
祁大人把玉石收回袖中,“小隐子三日后就带着承天阁的人去天山,怕是无暇关照蓉莘苑,倘若陛下实在思念郡主,兴许会再派人相扰。望娘娘三思,若这几日想通了,小隐子会派阁里几位信得过的人亲自护送郡主回朝。”
“小隐子,饮雪不足以解渴,这一点,你还得向他学一学。珪蓉,送客。”
门外寂静无声,祁大人迟疑了片刻,又跪了下去,把头叩在了地上,“请您务必保重。郡主的事,望您想开些,别把心囚死在这里,总会有出路的。小隐子可以为您安顿好一切。”
梅娘娘绕过祁大人,推开了屋门,“回吧,收好他的尸骨,如果不知道怎么处置,就麻烦人送到我这来。”
几枝新梅从梅园伸进了苑中,与墙上的白雪相映衬,更为扎眼。“珪蓉说她把你带来的小姑娘关在了外面,怕是冻坏了,让她进来喝口热汤,晚上我让珪蓉送她出去。”
祁大人听罢,嘴角扬了起来,“娘娘果真聪慧,小隐子这点把戏您一看就透。这丫头和郡主年纪相仿,又无根无底,这一路给郡主做替死鬼正合适。”
“你和他真是越来越像,总是爱揣测别人的心思,用最险恶的想法作为定论。”梅娘娘猛然转身,从祁大人袖中抢过了玉石,“回吧,不用再来了,你、我、祁隅都不是同路人,守好你自己的摊子,好好当个人。”
玉石在梅娘娘的手中如寒冰一般,上面残存的几根长发掉在了地上。梅娘娘把玉石凑在鼻前,贪婪地嗅着上面故人的气味。祁大人起了身,拂袖踏出了屋门,全身的筋骨顿时酥了下来,老态又现。他想跪在她的膝前,听她唤自己一声声“小隐子”,听她讲故土的事;抑或伏在她的双腿上,温存地唤一句“娘亲”。祁大人三步一回头地走到了大门口,凄然回首,出了门,有生之年就再无缘相见了。
“辛丫头,你的好日子到了。”
话音刚落,寒气从窦辛的身上霎时钻进了心口,还未等她说出方才梅林里的异状,便被祁大人拎起,扔进了蓉莘苑的大门。祁大人掩上大门,把自己自出世时便挂在胸前的长生锁从高墙扔进了蓉莘苑,他把它还给它的主人了。
窦辛狼狈地爬起来,发现珪蓉倒在井边,被雪掩住了大半个身子,只剩了骷髅般的脸和空洞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自己。窦辛壮着胆子走过去,把手指横在珪蓉鼻下发现还有气息,忙把旁边的雪刨开。
窦辛看过老板救冻僵在雪里的人,和珪蓉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只有赶快把珪蓉扶进屋子才能缓过来,窦辛站在院子中央环顾一周,发现只有一个屋子有炭火的气味,看来里面是有人的,就跑了过去。
窦辛刚跑到门口,就撞到了迎面而出的梅娘娘。玉石从梅娘娘的手里滑了出来,窦辛眼疾手快,身子往前一探便接到了手中。窦辛看清手里的玉石,顺势揣进了怀里。梅娘娘一惊,盯住了窦辛。
窦辛看眼前的人,比那位小郡主还要年轻,但却穿着极为华丽的衣服,心生疑窦。了一没说过梅娘娘有两个孩子,那这个人会是谁?是梅娘娘吗?
“那位婆婆摔在井边,冻僵了,她需要汤。”窦辛道。
梅娘娘看着手中残留的长发,又看向窦辛的头发,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这块石头是你的?”梅娘娘的声音极其柔和。
“是我捡的,刚才被祁大人抢去了,谢谢你还给我。”窦辛回答道。“厨房在哪里,要尽快做些汤,那个老婆婆还没醒,很危险。”
梅娘娘没有回答,而是抓过了窦辛的右手,细细地端详着掌纹。窦辛感觉到自己的手仿佛放在了冰上。
梅娘娘反复摩挲着窦辛掌心的一处纹络,窦辛拗不过梅娘娘的力气,几次想抽手都没成功。“她会醒的,你现在随我来。”窦辛看着自己的手纹,想起了一件事。师父用药给自己的右手复原之后,掌心的纹络完全变了,尤其是掌心那里,几条掌纹交叉,割出了一个奇异的冰凌状。
窦辛跟着梅娘娘到了一间小房门外,看到门口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猜到这是间花房。窦辛原以为花房只是个小间,但跟进来之后才发现屋里异常宽敞。
除了几十株花外,花房里竟还种了几棵不知名的高树。树的上面挖去了屋顶,树冠直插屋外。枯枝上落了些雪,屋里的花却挨了连累,大半都被寒霜打蔫了。花盆的深处还有着一个个蒙着盖子的坛子,窦辛怀疑那里就是蛊虫的源头。梅娘娘拉下了窗前的黑帘子,然后用火引子点燃了每一株花旁的红烛。屋里顿时亮了起来,窦辛默默地看着自己又成了没有影子的透明人,却躲无可躲。但很快,她发现梅娘娘并不在意自己的异样。
“请坐。”梅娘娘道。窦辛看着屋里唯一的一把红木椅,又看向梅娘娘肯定的眼神,犹豫着坐了下来。
“你是梅娘娘?”第一盏烛灯亮起的时候,窦辛看清了眼前女子的金钗是梅花的形状,身上的红裙也用金丝线绣满了梅花。
梅娘娘久久地看着窦辛,一言不发。梅娘娘吹熄了火引子,放到了最后一根红烛旁,然后走到了花房中央。金焰红烛,金钗红衣,窦辛的视线渐渐模糊,眼前梅娘娘的脸仿佛在缓缓融化,化成了另一个窦辛似乎见过的模样。窦辛晃了晃头,揉了揉被烛焰晃疼的眼睛,驱散了幻觉,定睛看向了梅娘娘,却惊然发觉梅娘娘跪在了面前。
祁大人扶着墙,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往前看去,墙上的剪影已经拼不出人形。确实,他们都不在人间了,祁大人暗想。祁大人回头远眺,再也看不见蓉莘苑的痕迹了。“祁隐啊祁隐,认命喽。”他端详着自己手上的老人褐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梅林里密密匝匝的紫衣人缓缓围了过来。祁大人右手抚着墙,左手围拢成哨状,发出来鹭鸶鸟般的叫声。“老鬼头,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隐在梅林间的归宁听了这一句,猛地打了激灵。他记得,年幼时,祁大人与父亲玩笑时把他唤作“老鬼头”,唤自己则是“龟儿子”。五岁时,父亲与大哥出征,战死沙场,尸骨还是大哥敛的。从那时起,叔父便成了义父,唤到如今。
归宁侧身去叫了一,却发现了一不见了踪影。
“出手。”归宁一声令下,二十个人从侧面冲出,在祁大人与紫衣人间围成了人墙。归宁带了九个身手过硬的人从紫衣人身后下手,刀刀入颈。
紫衣人很快分成两队,少的一队把归宁十个人围在圈里朝着梅林深处移动,多的一队把白衣人墙压制在墙边,祁大人在人墙里动弹不得。
“你是谁!”珪蓉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发现自己躺在了卧房的床上,屋里也燃起了炭炉。珪蓉拨开床上的帘子,看见映在门上似曾相识的影子,再一想,想起他是昨夜在南门外打斗的人。
“梅娘娘容颜不改,所以不能现世,被八卦阵锁在了蓉莘苑。而你可以随意进出蓉莘苑,你能调得动祁隅的人,会制这种蛊。你是谁?你们是谁?”了一站在门口问道。
珪蓉冷冷地笑了出来,不紧不慢地转开床头的烛台。了一随之抬起了头,看到屋顶上升,似乎递了什么东西过来。这个机关,怎么会与觉明师伯卧房里那一个如出一辙?没等了一看清,屋顶上的暗箭齐刷刷地飞了过来。了一来不及躲闪,一连中了三四箭。
半晌,听到箭声停了下来,珪蓉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惊然看见了一身上沾满了箭而毫发无损。了一抖了抖,身上的箭应身而落。了一捻了捻身上的衣服,原来两层白布间还有一层密密的铁网,足以刀剑不入。
“昨夜杀不掉你,今天也杀不了你。天命留你,你走吧。”
“劳烦您撤下梅园里的人,把祁大人带来的那个姑娘交出来,我可以当作没来过这里,没见过你和梅娘娘。”了一不自觉躬着腰地抬起了右手,头巾滑到了地上,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
珪蓉笑了笑,把烛台扳了回去。了一刚松了半口气,却看见烛台被扳到了另一个方向。“老奴今年一百岁了,信过许多人的诺,唯独你们和尚的话,我信不得。”
了一警觉起来,却没有发现屋里有新机关出现。“今天进过梅园的人,都走不出去了。”
白衣人墙被紫衣人一层层削了下去,滚在了地上,与白雪红梅融成了一体。归宁在一圈紫袍中杀红了眼,两只握刀的手像是失控的两条毒蛇,每一刀都是一颗脑袋。紫衣人受伤的多,被杀掉的少。归宁暗恼自己远远低估了他们。紫衣人越杀越多,归宁这边被紫衣人推到了离祁大人越来越远的地方。
几场回合下来,归宁的外衣被完全刺穿了,前夜的刀伤与今天的累起来,把他浇成了血人。他来不及想紫衣人的刀子是什么做的,唯一的理智只有祁大人方才喊出的那句“老鬼头”。黄冓的话一遍一遍环绕在耳畔,那封信是谁写的?为什么会模仿父亲的字迹?还是,父亲真的活着,在某个角落看着自己?
祁大人认出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墙,惊异地发现他们是归宁的手下,而不是本该护卫自己的那一队人马。人墙和紫衣人身后传来了归宁拼命时的嘶吼声,祁大人猛然发觉自己方才那一句“老鬼头”坏了事。
归宁身边的三个人陆续倒了下去,自己的刀也卷了刃,同样的力道已经不足以杀死紫衣人。“撤!”紫衣头领一声令穿透整座梅林,归宁依旧疯狂地举着刀,却看着身边的紫衣人跳上了梅树,四散飞去。
“龟儿子,快撤出梅园!”紫衣人散去,祁大人敏锐地捕捉到机关拨动的声音。“不要管别人!”
梅林地上的雪渗了下去,一道道裂缝顺着小径开裂,几个白衣人没看清就掉了下去。祁大人紧紧扒在墙边,小心翼翼地往南门挪去。归宁一只手持刀点地,撑着地面上不足两指宽的石砖,一只手抓住梅枝,眨眼间便跳到了梅树上。
归宁低头看见裂缝扩大到整间梅园,地上已无处落脚,而裂缝间,密密麻麻的血红色小肉虫正啃食着落入其中的白衣人。空气里人肉血腥的味道和梅花的香气混在一起,加之小虫身上的霉腐气,散出一种香甜而恶心的怪味,把归宁呛得几近昏厥。小虫嗅到归宁身上的血气,在他栖身的树下越聚越多,很快就挨到了他的脚尖。
归宁把滴血的刀扔进了虫堆里,准备跳到旁边的梅树上,突然发现自己的左腿流了太多血,已经没了知觉。归宁双手紧抓着梅枝,试图荡出去。刚一转身,他清楚地听见木头扭曲裂开的声音,手边忽的一松,落脚的梅树从根裂开,整棵树像一朵巨大的花瞬间绽放,劈裂成的六瓣趴在了地上。
落地前一瞬,归宁掷出束在腰间的绳,绕在了另一棵树上,暂时侥幸从虫堆逃了出来。归宁还没等把另一只手搭在树上,就看见刚刚飞远的紫衣人又折了回来,同时远远地闻到他们身上一股浓郁的香气。“老爹,你在哪!快点出去!”
噬骨声和炸裂声掩盖了祁大人的回应。归宁吹响了笛哨,随即听到了六声尖锐的哨声回应,但是每个声音都离他很远。归宁细看着地上,发现小径尽管被肉虫盖满,但能看出在缓缓转动,连带着每一颗梅树都移了方向。整座梅园中只有墙边的那条小路是静止的。归宁明白,自己被困在梅林的阵里了。
归宁悠着绳子,把身体藏在梅枝之间,腾出一只手把帽子扣在头上,观察着紫衣人的动向。紫衣人全部朝着一个方向移动,仿佛确定了目标。归宁又吹响了笛哨,示意手下朝着紫衣人的方向聚拢。归宁慢慢爬上了树,朝着远处观望,发现自己所处的梅树正渐渐远离南门,而方才祁大人所在之地,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归宁变换着笛哨的令,听着远处回应的笛哨从六声变成四声再变成两声,最后再也没有了回应。
归宁踩着的梅树还在移动,他直起身远眺,渐渐发现了规律。每当两棵梅树快撞到一起时,健壮的那一棵就会炸裂扑在地上,被小虫噬尽。这样下来,用不了几个时辰,梅园里就没有能撑得住一个人重量的梅树,归宁即使没有被紫衣人发现,也自会落进肉虫堆里,成了小虫的口中餐。
远处打斗声还在继续,有愈演愈烈之势。归宁暗疑:自己的人已经全军覆没了,那究竟是谁在与紫衣人打斗?强烈的疑惑驱使他把绳子甩了出去。凭着声音一棵树一棵树荡了过去,归宁筋疲力尽之时终于看清了周旋在紫衣人之间的人。
他们都是马夫的装扮,大多数已经须发灰白,恐怕已经年过花甲,但身上的功夫丝毫不比归宁的人马差。归宁想起了祁大人说的“老鬼头”,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低头看了看腿上的伤,还能勉强支撑自己逃出梅园。归宁把止血的碎衣布又勒紧了些,决定在逃出梅园前会一会这位“老鬼头”。
归宁抽出腰间的匕首,刺向一旁落单的紫衣人,抢了一身紫袍子,才勉强站到了地上。果然如他所想,紫衣人重回时带来的这一身怪香能驱走小虫。
归宁扫视一圈,没有看见祁大人,再看向墙边,两串脚印已经通到了南门外。归宁一转身卷进了紫衣人和马夫的混战里,借着一身紫衣的优势,把马夫们逼向南门。“老鬼头!祁大人出去了吗!”归宁冷不丁吼了一声,便倒在一旁装成受伤的紫衣人,偷偷看着马夫里的动静。
马夫们乱了起来,寻找声音的源头,很快看清了归宁,连忙围拢了过来,把他护在了中间。
“是你们?”归宁仰倒在雪地上,看着马夫们渐渐被肉虫和紫衣人围拢、吞噬着,招架之力渐微。绝境里的招式都是最原始的、最不掺杂,也是最没法掩饰的。归宁认出了,他们全都是杜大哥当年的人马,在更名“杜家军”之前,他们都是“归家军”的旧部,眼前这些功夫,都掺着归家的血。“你们都没死?那我爹呢?”归宁询问的声音在刀剑中变了声,他腿上绑着的碎布被斩断,血又迸了出来。
痛感被雪封冻在脑后,归宁恍惚间从围在自己的人缝里看到南门正门开了一条缝。原来这扇门也能打开。高墙上抛进来无数火星,附带着浓重刺鼻的硝烟味。“老隋!宁小子还在里面!先不要放火!”
不知是眼边的雪化了开,还是全身的伤一齐发了功,激出了他身体里的痛,归宁眼角划出两道泪痕。他想挣扎起来,在与梅园同归于尽之前推开南门,最后一次辨清“老鬼头”的身份。
听到拼死相护的叔父们最后一声嘶吼,归宁强撑的意识崩塌了。他不用冲出去了,那个谜题,他已经听到了答案,“老鬼头”就是那个唯一一个不在眼前的马夫——老隋。归宁放弃挣扎了。
“爹爹,救我。”归宁嗫嚅着,随着滚到脸边的火星眯着双眼。
爆炸应声响起,炸开的紫袍子像极了一团团紫色的焰火。
“爹爹,焰火为何只在年夜才有?”
“……炮房一年才制得出除夕这一天的焰火,不过几声震响便没有了。美则美矣,去之亦迅。像是我们一家人……年夜一过,就难聚了。想维持住这一团团焰火,就得有人在暗无天日的炮房里守着硝烟,如果爹爹累了老了,做不得这焰火了,你可……”
“宁儿定接过爹爹的手,守在炮房里,为年夜聚齐焰火。”
火光里,梅园成了人间炼狱,肉虫的焦裂声和紫衣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归宁闭上了双眼,松开了双手,等待着自己的血肉被炸散在梅园里。
“宁儿,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归宁的身子被一双有力的手从焦尸里扯了出来,归宁睁开了眼睛,看见两张面皮映在火光里,一张是老隋的,被蹿跃的火焰烧得支离破碎;另一张,比归宁脑海里那个人老了一些。老隋的假面具被烧光,归宁却没有力气抬胳膊去扯那张熟面孔的胡子。
“爹。”归宁被塞进南门的缝隙。昏倒前,他清晰地听到南门关上的声音,也清晰地感觉到从门里推出他的人没有跟出来。至于门里响彻驿馆的爆炸声,他已经没有印象了。记忆从这时候开始模糊起来,归宁记不清那时是真实的还是梦境,他看见爹爹的头被火药从脖颈冲开,悬在在梅枝上,自始至终也没有燃烧。
祁大人背手站在门外,看着被炸得黑乎乎的归宁被抬到眼前。“狗儿子,好生照看你弟弟。一个时辰之后,差人把梅园的火灭了。”
“老隋不救了?”黄冓听了消息刚刚赶过来,还没站定就赶紧脱了外衣扑灭了归宁身上的余火。
祁大人转过身,扶正了立在南门外的扫帚。
“灭了火以后,把蓉莘苑的水送过去,以后没我的吩咐,不许再断了。等你弟醒了,他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不用掖着了。”
“嗯。”黄冓沉痛地应了一声。
“今晚把平小子的弟弟,叫……”
“钟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