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窦辛上路了。罪恶已经被掩埋在暗黑的山洞里,窦辛如今成了不死不活的傀儡,就当是赎罪了吗?窦辛不时地抚摸玉石,对客栈的思念被葬在了心底。红豆在离开客栈的那天就不复存在,现在拥有这幅躯壳的是背负罪恶和奴役的窦辛。
观澜剑给自己誓言只有六十二个字,甚至没有告诉自己需要做什么。去找观澜君的身体吗?把魂魄还给他,是不是自己就能自由了?
窦氏客栈多年来隐于边塞之路,窦辛不知道现在的国是兴还是衰,但是窦辛隐约明白,自己需要去改变什么,而且非自己不可。
“三月为限,约在天山脚下。那时我们有了观澜剑,不信邀不出他。”
窦辛不知不觉走到了大道上,前面出现了在大堂里见过的熟人,似乎是祁大人的手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没有人知道师父的死讯,不如跟着这帮人去探探观澜君的下落。
“若是没有寻到观澜剑,你们打算怎么做?”窦辛从毛驴上下来,凑近了问。
“小丫头,你是什么人?”领头的脸上黢黑,暗红色的刀疤横在鼻梁上,标准的亡命之徒。这种人窦辛在客栈见多了。这种人杀人虽多,但手里总是有轻重,大多是唬人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玩出人命。窦辛自然不怕,这种时候表现得越有底气,就越能引起这种人的重视。“在下窦辛,苦禅山人弟子。”
“原来是你,这一路上睡得可还好?”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窦辛脸一热,看来自己那场大觉已经成了公认的笑柄。
“不说了,因为睡过,我与师父在山林中走散,遍寻几日也没有结果,眼下只能只身前往天山与诸位会和,等师父前来。不过师父之前曾说过,这次观澜剑的几处藏匿地点可能都是幌子,找不到也是寻常。”窦辛无表情的脸配上连贯的套词,把谎言撒的天衣无缝。
“这老儿向来诡计多端,到底是怕我们找到观澜剑向祁大人邀功,连你这个徒儿也信不过,抛下你兀自找寻去了。看样子,他应该能有八分以上的把握。”领头的气得直跺脚。
“不知这位大哥如何称呼,小徒从未去过天山,还望诸位大哥指引,让我与师父团聚。”窦辛说得舌根发酸,心虚得不得了。与师父团聚,不是要到地府了吗?自己才刚从鬼门关游回来,还不知道魂魄齐没齐全,这话会不会让神明听见,真送了自己过去。
“这位是祁大人门客杜渊。”领头的旁边一个小卒回答。“看在你是山人徒儿的份上,我们带你一程。到时候这老儿真的寻到观澜剑,你别拦我,我要揍他个天昏地暗。”
“杜大哥别怒,师父现在还下落未明,若有那日,小徒愿替师父受过。”窦辛恭恭敬敬地向杜渊行礼,装出一副尚未涉世的单纯面孔,心想:那老儿早就找到了观澜剑,但是这功是邀不去了,你若愿意,那副色骨头随你揍。
“话说回来,山人毕竟得道近千年,规矩礼数更是繁多,你……这是什么打扮?”杜渊看着窦辛里面裹着一层墨紫的小衫,披着一件扎眼的着地长裙,最外一层是一件脏旧的水红色披风,大约这披风以前是白色的,但已经破旧不堪。
女尸的衣服纵然合身,但是绝不是这个年代的衣服,难免看起来奇怪。“本来师父已经给弟子准备了道袍,但是这衣服是弟子娘家留的念想,弟子拜师不过半月,舍不得换下。”窦辛说着,把披风解了下来,卷在了手里。夜里这披风最是抗风,夜黑也看不出如此脏旧。太阳一照,窦辛简直像是从土里刚爬出来一样。
“女人家见识短。”杜渊嘟囔了一句。“上路了,怪那老儿找的好道,咱哥几个回去向大人领罪。丫头,别跟丢了。”
窦辛骑上了小毛驴,把披风放在了驴背上。小毛驴比几匹大马矮了一大截,杜渊看不过去,给窦辛一匹没人骑的马。窦辛谢都没谢就骑了上去,杜渊也没在乎。
窦辛数着队伍里一共九个人,只有这一匹空马,而这马上也系着水粮,看样子也是有主人的,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这主人半路离开了。
“丫头,你家里人怎么这么想不开,让你拜了他为师?”一路无聊,杜渊看着窦辛始终面无表情,以为路途烦闷,便想拉开她的话匣子。“小徒中过邪,险些丢了一只手,是师父救的。”窦辛实话实说,不自觉地看看右手。现在想想,为了右手,拜了师父;为了贞洁,杀了师父;现在为了性命,连自由身都没有了。一无所有也不过如此。
“没有想不开,我是自愿的。”
“那老儿就给了你这点好处,你家人就连闺女都不要了?不是我劝你,趁你才拜师没多久,逃出来罢了,不如到我家做个小妾,我也亏不着你。”杜渊没深没浅地开玩笑,窦辛却被逗乐了。“杜大哥说笑,小徒自认没福分。”想想初衷,窦辛只是不甘心嫁予阿鲲混过一生。世事难料,短短几天,连阿鲲都变成了奢望。
不论自己在不在,客栈的生活还在继续,或许某一天,他们会永远忘记自己这个背离家庭的孩子。断开线的风筝,吹散了的蒲公英,还能回去吗?
“杜大哥有孩子吗?”窦辛接过杜渊的话茬。杜渊身边的人瞪了窦辛一眼,窦辛猜知自己说错话了。“大哥别多心,小徒只是看大哥为祁大人天南海北的走,想必家人也是担心的。”
“若他们还在……”杜渊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在沉思。“不想了,若国都不安,要家何用?等来日除了巫国,再想也不迟。”杜渊笑声爽朗,窦辛却只听到了无奈。
“巫国已绝千年,何来灭巫国一说?”窦辛疑惑不解。
“你师父没提过?那我告诉你也无妨。”杜渊道,“祁大人已经把消息封锁在了承天阁,难怪世人大难临头都不自知。”
“承天阁以祭天占卜为任,是天官与天相连的地方,这与巫国有何干系?杜大哥,看在我是苦禅山人弟子份上,你也不必有所遮掩,我与你们一样,你知道的我也迟早会知道。”窦辛看似闲聊,却话里藏剑,逼杜渊说真话。
杜渊斟酌片刻,松了口:“从国难算起,还有不到百年就是第二次火凤涅槃,也是巫国再兴之时。巫国自第一次火凤涅槃就已经蠢蠢欲动,多番骚扰边塞。承天阁为了安抚人心,不敢把此事公之于众,连皇帝对此事都是一知半解。祁大人是抗巫国的大将军,却只能秘密带禁军与巫国作战。可往往是五万禁军临敌,常有五万人不得归。巫国敌军行踪不定,禁军无法找到他们,只有挨打的份。若是禁军遭损也无妨,古来征战不归是常事。但是二百年以前,巫国把魔爪伸向了京城,皇帝一夜暴毙,百木一夜凋零,与千年前国难几乎如出一辙。幸而太子治国有方,国家才侥幸未覆灭。”
“是不是从那时起,祁大人发现硬攻已经行不通了。”窦辛听出了端倪,反问道。
“巫国之力根本不是禁军能对抗的,因为……”杜渊犹豫了。
“他们不是人。”窦辛不难猜出来,能扰乱民心的,只有不可抗的灾难,除了天灾,就是妖魔鬼神。若说以前窦辛觉得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如今见的多了,也就相信了。
“可以这么说吧。”杜渊看着面不改色的窦辛,有些惊诧,面对这类事情,窦辛的表现太镇定了。“丫头,我可真得高看你一眼。你不怕吗?”
“若是害怕就能让巫国灭亡,我倒愿意。”窦辛打趣着,“杜大哥不妨继续说下去,看看能不能吓到我这个小女子。”
“那个太子降罪于祁大人,革去了他大将军的职务。但是人哪有不怕死的?那太子后来误食了长生仙丹,即位不久也殡天了。祁大人也知道与巫国军队硬碰是没有胜算的,革职之后在全国各地寻找奇人,其中就包括你的师父,亲身经历过国难的苦禅山人。”杜渊忽而停住看向窦辛,停了片刻才继续说。“丫头,我怎么愈看你愈面熟?你到底是谁?”
“苦禅山人弟子,关门弟子。”窦辛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千年前的国难,我的先祖也经历过。我的族脉几乎整个被灭门。我的祖先侥幸记下了巫国公主相貌,画在了我家祠堂里,以示后人报仇。丫头,我看你这衣服倒是和画里有几分相似。”杜渊把路途的疲惫甩了个干净,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窦辛。
“我娘家在边塞,终年闭塞。大抵是我们的服饰古旧,定然与巫国没有什么关系,杜大哥多心了。”窦辛低头瞧了一眼身上的衣服,留了个心眼,看来那女尸的身份不寻常。
“也是,山人的徒弟要是和巫国扯上关系,也是天大的笑话。”杜渊讪讪笑了笑。
“杜大哥说巫国行踪不定,但是除了二百年前的那场国难,它似乎并没有做更出格的事情?”窦辛赶紧转了话题。
“千年前,在天山二君的相助下,我们曾经活捉过巫国安亚的公主。”杜渊的话戛然而止。另外八个人窃窃私语开,窦辛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已经嗅到了恐惧之气。
“放虎归山,浩劫难平。”杜渊痛苦地说。像杜渊这种背负无数人命的人,绝不会轻易流露出恐惧痛苦的神色,除非触碰到回忆中最不堪的部分。“观澜君用命换来的,就是,我们和巫国,还会有生死一战。”
“师父是千年前经历过国难的,那其他奇人都是做什么的?杜大哥,你不只是一个门客对吧?”窦辛斗起胆子问。她实在太好奇了,祁大人在布一个巨阵,师父只是阵中的向导,把千年前的灾难重新引进了阵中。古来征战以少胜多,军师要依靠强大的排兵布阵才有望击敌。和巫国的战争里,绝不只是普通战场布阵。爹曾给阿冥讲过八卦阵,窦辛曾听过一二。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从此周而复始变化无穷。在普通战场上一个最简单的八卦阵,最简单的原理,在战场上却能显出奇特的对阵。一方军队冲进另一方步好的阵,却只见进不见出,再强的军力都会在时间的消磨里消失殆尽。师父并不是布阵者,一旦失去了作用,纵使是千年的道人,也迟早会被布阵者抛弃。
“丫头,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杜渊纵然粗枝大叶,也知道多言不利,惨痛的记忆让他知道,像窦辛这样的小姑娘,本不应该被卷进这场遍布阴谋的必败之战里。
看着杜渊的脸变得严肃,窦辛不敢再深问。不敢猜知,巫国究竟是多恐怖的存在,让师父,祁大人,杜大哥这样一群堪称人精在千年之后,在提到它的时候依然胆战心惊。观澜君是名誉千年的剑客,却也以不愿让人多提的方式在那场灾难中人魂分离,乃至观澜剑流失,锈蚀在不见人烟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