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明漫远远看到一辆黑色吉普车停在对面的路边, 车门开着,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靠在车门边, 长腿自然交叠, 姿势虽然随意,可是身上总有一股向上的,笔直的劲儿。

他身处路灯的暗处, 看不清表情,只有指尖的烟蒂一明一灭。

看到他,明漫忽然觉得全身都轻快了。

高高的朝他摆摆手, 林斯寒到垃圾桶旁摁灭烟头。

初秋的天气,明漫却只穿着一件黑色小西装。

林斯寒把跑过来的明漫捞进怀里,“冷吗?”

明漫的小脑袋在他的胸前猛地摇了摇。

林斯寒揉了一把她的后脑, “上车吧。”

明漫把安全带拉到身侧,“咔哒”一声扣好。

“耿百川又盘下来一个商场?”

林斯寒:“嗯,别看耿百川平时是这副模样, 实际上这小子精明着呢。”

耿百川算是个会做生意的料, 只是耿家不给力,上一辈的为了争夺家产, 几乎快要把家底盗空了, 小辈们也都没什么长进, 耿百川十几岁就到商场上混了,小的时候吃过的亏, 长大之后都会变成盔甲穿在身上。

耿百川精明又圆滑, 嘴皮子也好, 谈生意的时候特别会压价,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

这几年发展得越来越好,生意越做越大,狡兔三窟,他吸取了耿家失败的经验,在各行各业均有所涉猎,绝不仅限于一行。

现在商场还没正式开业,内部设施已经全面竣工,耿百川特地在开业之前叫了这一帮朋友过去,带他们先玩一圈儿。

明漫一一和众人打过招呼,最后看向耿百川。

耿百川说:“三嫂越来越漂亮了啊。”

明漫笑了笑,“借你吉言吧。”

林斯寒把明漫往身边揽了一下,“我养得好。”

这一圈人里面没有晏南音,也不知道是耿百川没请还是晏南音自己有工作没过来。

岑铭也到了,对耿百川说:“咱们进去呗。”

耿百川:“等一下,还有一个人没到。”

耿百川给未到的人打了个电话,“堵车了,稍微等一下。”

看到最后那个人的时候,明漫着实惊讶了一下。

“舒苒?”

舒苒也没想到明漫会在这,“漫漫!”

自打车队解散之后,舒苒和明漫只在微信上聊过几句,舒苒不是全职赛车手,她也有自己的工作,两人都忙,一直都没有时间见面。

可是。

耿百川怎么会认识舒苒?

耿百川似乎看出了明漫的疑问,解释道:“之前赞助过赛车比赛,手里也有机车润滑油的公司,最近想往车队这边扩展生意,就找了舒小姐跟我合作。”

明漫点点头,耿百川带着舒苒一一给众人介绍,舒苒不想明漫一开始时那么腼腆,很快便和众人打成一片。

人到齐之后,大家一起往商场里走。

耿百川真的有心了,明漫原以为没开业的商场里会什么都没有,进去之后才发现,各种商铺,游乐场,迷你KTV,各色饭店竟然都在营业中。

“随便玩,今天在这里消费的全算我的。”耿百川说。

“这里面玩的东西还挺多,谁也不用跟我客气。”

明漫和林斯寒走在人群最后,林斯寒听完耿百川这句话,声音低沉道:“不正常。”

明漫:“嗯?什么?”

林斯寒:“百川今天不太正常。”

是吗?

明漫并没有看出来。

以耿百川爱玩的性格,第一个去的自然是游戏厅,明漫也跟着进去,林斯寒兑换了游戏币过来,问明漫:“想玩什么?”

明漫以前来过游戏厅,只来过一次,还什么都没有玩。

那次是罗迟溪过生日,她邀请了班级上的一众好友来庆生,先是去了游戏厅,中午吃过饭之后又去了KTV。

明漫也在邀请之列。

之前明漫也还好奇,以往的生日都是明成祥罗丽英给罗迟溪办个晚宴,从来不会带明漫的,这一次罗迟溪出去自己过,竟然还要把明漫带上。

到了那边明漫才知道,她的到来就是为了帮他们这些千金小姐,少爷们拿东西,拎包的。

罗迟溪邀请了当时她暗恋的一个男生,为了显示自己有多么优秀,特意带上了自己的影子。

她明知明漫小的时候在全班面前出过丑,至今不敢在公共场合讲话,她让明漫在KTV里独唱一首歌,所有人都抱着看笑话的态度盯着明漫,如鲠在喉,明漫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之后,罗迟溪便到点歌台那边点了一首她最拿手的歌,歌声悠扬,手上还带着动作,手里握着麦克站在前面,像是一场动人的表演。

一曲结束,包间响起掌声与欢呼。

之后明漫就一直也没来过游戏厅,高中的时候有同学组织过,可是明漫没有参加,渐渐地到了大学,也就没有人会来这样的地方了。

现在只有他们这一行人在商场里,没有朝气蓬勃的学生为伴,可大家都很久没有来过,不免觉得熟悉,没几下就上手了。

“想去骑机车吗?”

这里也有机车的游戏,带VR的,明漫看了一眼,没什么兴趣。

“我想投篮。”

林斯寒:“好。”

明漫投的不准,长时间重复一个动作还挺累,没一会儿明漫就出汗了。

“这个怎么玩儿啊?”怎么也投不进,明漫难免有些灰心,“总是动来动去的。”

林斯寒站到她身后,手从她的腰间穿过和她一起拿起一个篮球。

林斯寒微眯着眼睛瞄准了一下之后,迅速出手,明漫被他的动作带得往前一倾,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之后,精准落到球框中。

明漫性子安静,对这些闹哄哄的游戏不太感兴趣,舒苒玩了一圈之后找到明漫,想跟她一起去旁边喝杯东西。

“我看你现在和你老公相处的挺好?”

明漫搅着自己前面的吸管,“嗯。”

舒苒:“我看他对你特别好,没得挑。那你以后怎么打算?”

明漫抬起眼睛:“什么打算?”

舒苒:“你现在不是在做导演?以后会为了家庭放弃你的事业吗?”

明漫:“我现在哪叫什么事业啊,还是个小学生而已。”

舒苒:“看你老公的样子,也会任你选择吧。”

明漫点点头:“你呢,现在还在画画吗?”

舒苒“嗯”了一声。

明漫想说什么,止住了话头。

舒苒知道,她是想问安辰。

其实舒苒自己心里也不知道对于安辰,究竟是爱还是不爱。

之前爱得轰轰烈烈,天下皆知,后来吵得昏天黑地,要死要活的,都是他们。

后来安辰出国,这几年分分合合不断。

直到车队出了问题,安辰把所有债务统统推给舒苒之后,一走了之。

舒苒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真的失去安辰了。

原以为会痛不欲生,结果发现,离开了他,自己一个人也并非活不下来。

“滋味儿不同了。”舒苒说。

分手之后,舒苒似乎一夜之间成熟了。

以前的她留着短发,干净利落,帅气得像是男孩子。

她把眉眼精致的安辰从人群中拉出来,手臂往安辰脖子上一勾。

“瞧见没,这我男人了。”

舒苒的性格和明漫刚好相反,明漫怎么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时的她对舒苒真的又是羡慕又是崇拜。

林斯寒把明漫交给舒苒之后,和耿百川他们一起在一旁抽烟。

“三嫂变样了。”耿百川幽幽的说。

林斯寒:“怎么说?”

耿百川“啧”了一声,感觉自己有点词穷,在脑子里措了半天,说:“好像自信了不少。”

林斯寒笑了笑,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

“我还记得第一回见她的时候呢,头都不敢抬。”

那时候的小姑娘胆小得像只鹌鹑,在家里面说话都不敢大声。

一支烟抽完,有人来找林斯寒,想跟他开一局游戏。

明漫和舒苒喝完东西挽着手回来,耿百川朝他们招了招手。

林斯寒见明漫回来了,迅速解决了游戏,“饿不饿?”

明漫有点累了,游戏厅又吵,明漫想去外面走一走,“有一点。”

林斯寒点点头,牵起明漫的手:“带你去吃饭。”

耿百川和舒苒留在原地,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往门外走。

耿百川“啧啧”两声。

舒苒:“干嘛?”

耿百川:“爱情的酸臭味儿啊……”

“想吃什么?”

明漫一路走一路看:“我也不知道,看看都有什么吧。”

四楼都是餐厅,各种菜式应有尽有,明漫和林斯寒走了一圈,“烤鱼好不好?”

林斯寒:“好。”

林斯寒向来宠明漫,几乎她说什么是什么,还记得以前二嫂说过,军人的服从性最强,可是林老三一直作天作地,没人管得了他,那是因为能管他的人还没有出现。

等那个人真的出现了,要星星要月亮,林老三都能想招儿给人摘去。

温温柔柔,可怜兮兮的小姑娘把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吃的死死的。

吃完饭,明漫犹豫着说,“我不太想回游戏厅了,人多又吵。”

她也并不喜欢玩那些游戏。

“这边有迷你KTV,想进去玩玩嘛?”

这是商场新兴的项目,在周边有迷你包间,可以付费点歌,也可以休息。

包间很小,两个人坐在里面刚刚好,明漫挑了个灯光,林斯寒问:“想唱歌吗?”

明漫小心翼翼的问:“外面的人会听到吗?”

林斯寒:“不会。”

明漫蹦蹦跳跳的过去,“好。”

明漫有点放不开,即使房间里面只有林斯寒和她两个人在,明漫把麦递给林斯寒,“第一首你来唱好不好?”

点歌的时候明漫脸上一直带着坏笑,也不知道在鼓捣什么,接过麦的时候林斯寒明白了。

轻快的前奏在包间里响起,屏幕上几个卡通大字“蜗牛与黄鹂鸟”,旁边还很配合的有蜗牛慢慢爬的画面。

林斯寒:“……”

明漫坐到林斯寒旁边,“我想听……”

林斯寒扭头乜了她一眼。

明漫把自己往林斯寒怀里一塞,声音甜软,“我想听嘛……好不好……”

林斯寒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伸手把明漫搂进怀里,低头吻在她的小嘴上。

回头对着麦:“阿门阿前一颗葡萄树。”

林斯寒声音低沉有力,唱起儿歌来别有一番感觉,包间里面灯光昏暗,明漫在林斯寒怀里仰头看他。

那张俊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愈发精致,眼睛明亮深邃,鼻梁高挺。

唱歌的时候能感觉到他胸腔在震动。

那一刻,明漫有种深深地不真实感。

一曲唱毕,明漫作势要给他鼓掌。

林斯寒危险的靠近她,贴在她耳边说。

“以后再让我唱这种歌,看我不收拾你。”

不管怎么样,明漫终究还是怕他。

“不敢了……”

唉。

还是最受不了她服软的模样。

——

第一期的粗片出来了,阿勇叫明漫过来看。

明漫越往后看眉头皱得越深。

片子结束。

明漫出了剪辑室,在办公室里找到阿勇,那时候他正跟助理谈事情。

“你先按我说的做。”阿勇把文件递给助理,“出去吧。”

助理转身把门关好,阿勇十指交叉放在办公桌上,下巴朝明漫一抬。

“怎么了?”

明漫神情严肃:“那片子剪得不行。”

阿勇脸上带着哂笑,“怎么不行?”

明漫:“为什么要把宋小枝所有抱怨的,休息的画面剪在一起?”

宋小枝就是明漫他们组跟拍的女明星。

“整部片子看下来,就好像是、好像她就是一个花瓶,别人都在干活儿,只有她在抱怨,偷懒一样。”

阿勇:“嗯,怎么了?”

明漫声音大了一些,“可是不是这样的啊!”

宋小枝确实是个挺文艺的姑娘不错,可是该干的活儿她都干了,有的时候嘴里还时不时冒出一两句金句来,对他们工作人员态度也非常好。

很有教养的女孩。

为什么到了剪辑这里,她就变成了这样??

等明漫说完,阿勇也严肃起来,他盯着明漫的眼睛:“明导演,你知道什么是‘看点’吗?你知道什么是‘话题’吗?”

明漫看着阿勇,仿佛此时已经不认识他了一样。

“看点就是冲突,综艺里有你不爽的人,能让你吐槽的人,话题就是大家一起吐槽把这个问题顶上去,变成全民讨论,或者全民唾弃,有了看点,有了话题,综艺才能火,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别告诉我你不懂ok?”

“凭什么要一个好姑娘去承受这些无缘无故的骂名?总之我不同意。”明漫说:“片子需要重剪。”

阿勇笑了一下,似乎是在笑明漫的无知与幼稚:“现代社会人们压力都很大,需要一个发泄口,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地方发泄,也就只有在网上,能说说真话,表达自己真正的喜恶,因为缺少,所以你给他们这样一个平台,自然而然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关注,最后大家爽了,平台火了,艺人也火了。”阿勇一摊手,“何乐而不为呢?”

明漫是个软性子,阿勇以为这样说下来,明漫就会同意他的话。

不想这次明漫竟然这么坚决。

“你的意思是,在网络上就可以骂街吗?在网络上就不需要注意道德修养,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嘛?的确,网络上有很多坏人,越是纵容这些坏人,网络环境就会越差,即使最后艺人火了,可这也成为了她一生的污点。”

阿勇想说什么,却被明漫粗鲁的打断。

“你无法想象一个女孩承受这么大的舆论压力的时候,有多么无助,多么恐惧,你只能看到最后她火起来了,我不想把我的节目变成这么大的代价,让一个姑娘去承受。”

说到这,阿勇的音量不禁也加大了。

阿勇看中明漫的认真肯干不假,他没看错,她的确有自己的想法,却不曾想,她的想法竟然这么幼稚。

阿勇:“你的节目?你别他妈闹了,这是公司的节目,是电视台的节目,我们为的是收视率!是赚钱!”

明漫看出阿勇急了,沉默了一会儿。

她说:“不行,片子必须重剪。”

阿勇也不说话了,起身走到窗边,“明漫我告诉你,我从业十五年了,这个行业的底我摸得透透的,你别再用你那些愚蠢的,小女孩的想法去做。”

明漫小小一只坐在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

“十五年,你摸的底,都是错的。”

阿勇深深地看着明漫。

明漫不为所惧,和他对视着。

“如果一档节目不能给人温暖,给人启发,只是一味的提供一个骂人的平台,这档节目到最后一定做不下去。”

“因为不管是在网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好人永远多于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