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s市。

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昨日还是万里无云的乾坤朗朗,今日已风雪交加,天寒地冻。

临街一家不大的药铺里,借着最后一点稀薄天光,背对门口的男人将剩余药材清点完毕,细白如玉的手指搭上抽屉拉手,从屉子内取出一本账本来。

身量修长的男人转过身,冰凉镜片折出一线雪光。银边眼镜架在高挺鼻梁上,恰到好处地藏住了那有点过分锋利的眼尾。

楚恒从柜台下面拿出水笔,蘸着墨把今日的账目记了。又重头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他把东西放完原处。

从柜台里转出来,楚恒弹了弹衣袖,拿了挂着的小礼帽,预备关铺子回家。他刚出门,便看见缩在门边的黑影。身量细小,凑近了才发现约莫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双手紧紧环着膝盖,脸埋进胳膊里,蜷成一团。

楚恒的药铺临着一家学堂,常有被先生赏了尺子吃的顽皮孩子跑到他这儿讨药膏。见状,也没多想,只当是赌气不肯回家的孩子。便伸手轻轻拍了他一下,语气温和:“孩子,我打烊了,你回家吧。”

小孩受惊,抬头露出苍白的小脸,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眉目。楚恒见对方只是脸脏了一点,其他都还好,也没打算多管,起身走了。

直走了小段路,快到前头巷子拐弯的地方,楚恒不经意间回头,发现那孩子竟远远缀在他后头,不由得有点哭笑不得。

“你过来,”楚恒招了招手,等他走近了,问道:“跟着我做什么?”

小孩低着头,一声不吭。

楚恒等了会儿,没听见回答,温和地又问了一遍。

小孩头垂得更低了,彷佛脖子消失头直接杵在瘦弱的肩膀上似的。

楚恒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个大洋来。擦得晶亮的大洋躺在骨肉匀称的手心里,被递到小孩面前。

“拿着,去买点吃的。”

小孩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回过神来般抬起头,有点迟疑地看着楚恒。

楚恒又往他那边递了递。

小孩慢腾腾地从楚恒手里拿走了大洋,小手在白皙的掌心留下一道乌黑的印子。

楚恒唇线分明的薄唇牵起,露出几分笑意。凛冽的的寒风吹起黑色的帽檐,他浑不在意地随便压了压,大踏步走了。

霜雪扑面,天光暗淡,昏黄的路灯照着形色匆匆的路人。时近年关,街上到处都是急着返家的人。唯独楚恒一个人逆着人流前行,走地掷地有声,又理所应当。

留在原地的小孩呆呆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怎么生出了一种这个人其实不像他看起来的那么开心的感触来。

路上这么一耽搁,等到楚恒回家,免不了比平时晚了半个钟头。

赵姒穿着裁剪妥贴的灰格子西装,跷腿坐在红木布沙发上,翻来覆去玩着一只西洋怀表。听见开门声,狭长眼眸动了动。

“回来了?”

楚恒脱下长风衣递给帮佣桂嫂。

“嗯,路上遇见个孩子,耽搁了会儿。”

赵姒没搭话,等楚恒走近了猛地伸手拉了楚恒一把,趁着楚恒踉跄站不稳的时候探头深嗅了一口,淡淡的清苦药味便扑入鼻翼。

赵姒长长的睫毛轻微抖动了一下,在他脸上垂出一小块阴影。

他压着嗓子,吐出的气息又湿又热:“没脂粉味,没去花天酒地。”

离地这么近,对方的呼吸都近在咫尺。

楚恒挑眼瞥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依稀有水光一闪而逝。

楚恒不动声色“嗯”了一声,继而从赵姒掌心抽出手腕,动作又快又稳,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他总是这样,赵姒收紧空了的掌心想,明明惯会逢场作戏推杯换盏,却偏偏连半点虚情假意都不肯给,一直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吃饭吧,吃完我送你回去。”

赵姒笑:“今晚不留我?我可是为你专门腾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连里弄那群美人都弃之不顾了。”

“赵四。”

赵姒举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好好好,老夫子,我不闹了。”

默默用完了晚饭,楚恒送赵姒出门。这时雪已经停了,路面残余着一层薄薄积雪,脚踩上去发出细微的水声。

两人并肩走着,赵姒从兜里掏出盒烟,驾轻就熟地抖出一根叼着,酝酿了三秒情绪:“楚恒,我……”

“今天遇到的孩子和当初的你很像。”

赵姒一哽,那句没说完的话便咽进去了。

“十年前,我刚接手父亲的药铺,那时候你这么高,”楚恒在胸前比划了个高度,眼里流露出怀念的情绪来,“我打烊回家,你跟在后头,一路跟,同你说话你也不回。”

“我以为你是个流浪儿,看你衣衫单薄,于心不忍,就把斗篷脱下给你了。”

“第二天你拿着斗篷找上门,才知道你是警察厅厅长的儿子,赌气出走。赵姒,”楚恒顿了顿,“尧赐姒姓于大禹,别辜负了你父亲的期望。”

赵姒沉默,他知道楚恒的意思,楚恒这是在警告他,有些话不适合说出口,不说还能粉饰太平当个喝酒聊天的朋友,说了就连若无其事都不装不了。

赵姒闷笑出声,慢条斯理把嘴里的烟掐了,“你可就少说几句吧,听完老头子的唠叨,还得听你的。行了,我走了。”

他说完就走,仿佛片刻都不能再呆下去,连衣角都透露出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

楚恒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许久没有说话。直到赵姒拐个弯不见了,他才转身慢慢往回走。

赵姒走出巷子,等在路边的司机立马上前行了个礼,殷勤拉开车门。他看出赵姒心情不太好,因此愈发小心翼翼。等赵姒一言不发上了车,他才启动车子。

“回主宅。”

赵姒吩咐了一句,线条锋利的眼睛半耷拉着,轮廓分明的下巴隐进黑风衣里,只露出薄的有些过分的嘴唇。

他排行第四,是警察厅厅长的晚来子,也是正房太太唯一所出,家里外头捧着长大,从来与所欲求,没尝过求而不得的滋味,因此这初尝之下,竟生出了一点生而无趣来。

司机利索应了,手上动作不停,黑色轿车熟稔地掉了个头,开向法租界。过了会儿,又实在按捺不住,偷偷从后视镜里觑了一眼赵姒的脸色,心里颇为忐忑不安。

他是跟着四少一起出来的,只知道少爷去见了那个药铺老板,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四少脸色这么难看地回家,太太问起他若答不出,保不准得挨鞭子。

司机的提心吊胆赵姒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察觉,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胡思乱想了一通。

十年前。

赵姒刚满十岁,得到了一把四寸勃朗宁,他一直想要有一把自己的小手||枪,因此当他打开那个朴实无华的匣子后,着实高兴了一把,片刻不肯离手,连睡觉都放在枕头底下。可是没过两三天,他就兴致缺缺了,甚至找到父亲赵太保书房,要把枪还回去。

赵太保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了,少年时候的赵姒盘腿坐在暗红太师椅上,套着件雪白的绸子对襟褂,百般聊赖地抠着旁边瓷台灯的花纹,听到父亲的问话,头都没抬,恹恹道:“枪里没子弹。”

赵太保哭笑不得,回头就让人给他配了整整一百发子弹。

结果赵姒把着毛瑟打了没两天的鸟就闯祸了。

李师长太太带着爱犬来串门,赵姒失手把那只据说十分名贵的西洋犬打死了。

李太太的狗养得娇,睡觉必上床,还喜欢十分舔人。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跑进赵姒屋子的。赵姒当时正在睡午觉,刚睡熟就做了个噩梦,梦见一只怪物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腥臭的口水滴了满脸。他猛然惊醒,面对一条猩红的长舌头,几乎想也没想就摸进枕下……

闻声而来的李太太看见爱犬惨死的模样,差点昏厥过去。当着李师长太太的面,赵夫人只好痛骂了赵姒一顿,还没提惩处他就跑了。那么多人,猝不及防之下竟也没人来得及拦住。

赵姒穿了一件薄里衣在街上跌跌撞撞跑着,身上带着血迹,后面还有人在追,路人纷纷避开,唯恐惹事上身。他自幼是掌中珠,没听过半句呵斥,又是刚刚知慕少艾的年纪,乍然当着众人的面被骂了,落了面子,心里顿时接受不了。心烦意乱之下,也没留意脚下的路,直接拐进了一个死胡同。

家里追出来的人近在眼前。

少年赵姒来不及多想,三步一蹬爬上了右边人家的矮墙,身子一扭,折了进去。

“这是个死胡同!”

“少爷呢?刚刚还看见了!”

“会不会跟错了地方,少爷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

赵姒不由自主憋住了气,等到纷杂的脚步声远去,才扶着晾晒架从后面冒出头来。

“你是什么人?”

因为爬墙导致浑身脏兮兮的少年吓了一跳,迅速转过头。

来人身形颀长,眉目疏朗,旧式淡青色长衫的袖子高高挽起,手上捧只大竹簟,里面盛着刚被镑片来不及晒干的药材,风一吹,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苦气。

赵姒抿了抿嘴唇,还带着稚气的眼睛闪过惊慌,手指下意识攥住了边上一个圆溜溜的东西。

将少年动作尽收眼底的楚恒不禁微微扬起唇梢,熟练把竹簟搁上晾晒架后,从衣襟里头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纸包。

“那个不好吃,这个给你。”低沉嗓音顿了顿,又解释道,“是桂花糕。”

赵姒顺着楚恒的视线看向自己攥地紧紧的掌心,他犹豫了会儿,慢慢松开,里面是颗红色的果子。

那是才收上来颜色鲜艳香气清涩的山楂。

“拿着,你肯定饿了。”

见少年没有动,楚恒走过来,不由分说拉住少年的手腕,将纸包塞了过去。

赵姒愣愣地,有点分不清状况。

后来同楚恒熟了,曾经不止一次问过为什么初次见面楚恒就给他递吃的。楚恒总是笑而不答,被问急了,就开始左右而言其他,转移话题。

心高气傲的局长之子赵姒,他大概一辈子都猜不到,楚恒之所以给他递桂花糕,纯粹是因为见他长得可爱。

这也实在不能全怪楚恒。

赵姒当时一副脏兮兮的尊荣,手里握着山楂不放,白嫩的小脸上被他自己无意间抹了一道又一道印子。

身量还没有长开,面容是七八岁孩子的模样,脸蛋红通通的,努力瞪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怎么看都是个落魄又肚子饿还被抓包的小可怜。

司机忽然一个急刹车,赵姒不由自主向前倒去又迅速跌回座位,后背重重地撞上椅背。他从思绪里回过神,刀刃般锋利的眉毛皱成川字。赵姒撩了撩眼皮,正准备开口询问怎么回事,就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司机的表情。

那如同见了鬼一般的,毫无遮掩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