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鎏金博多炉中的香料彻底燃尽时,源冬柿也看完了《土御门物语》第二部分,她放下书卷,打了个呵欠,鼻间的芥子花香味氤氲不散,只是更淡了些许,她又感觉到几分倦意,便将手肘撑在案几之上,支着额角,闭眼小寐。

屋中寂静,屋外则是小白隐隐的欢呼声。

忽然,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在屋外炸起:“她就在那!我知道她还活着!就在那儿!”

源冬柿被忽如其来的声音炸得抖了抖,她用手掩住嘴,打了个呵欠,提起衣摆,缓缓走到屋前,刚掀开帷屏,便被钻入的冷气扑了满脸,她忍不住牙齿上下颤了颤,正好看见绫女捧着一个朱漆托盘缓缓走过,托盘正中放着一个酒盅,酒盅口冒出了丝丝热气。

绫女侧过头,便看见只将脸钻出帷屏的源冬柿,道:“冬柿小姐,外面冷,晴明大人说您昨夜累着了,今日好好在屋中休息吧。”

源冬柿只是朝之前发出声音的方向探了探头,还未开口,绫女便道:“那是赖光大人呢。”

“赖光?”源冬柿有些奇怪,源赖光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就算情绪如何激动,也是暗自咬牙忍住,双眼通红,手背暴起根根青筋。

这样的人一旦爆发起来,也是非常可怕的。

她想了想,还是说:“我去看看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源赖光会忽然变得如此激动,但多一个人,阻止源赖光拆掉晴明这个破院子的几率估计也就能高一些了。

这个破院子有时候看着也还是挺顺眼的。

她这么想着,便掀开帷屏走了出来,被屋内炉子烘得暖暖和和,再出门只觉得几乎要立时冻成冰块,她往手心呵了一口热气,使劲搓了搓,在看见绫女托盘上那只还冒着热气的酒盅时,眼睛亮了亮。

绫女看她的表情,便笑道:“冬柿小姐是在想什么坏主意吗?”

“哪里哪里。”源冬柿摆了摆手,又笑了笑,“只不过想给绫女你分担分担。”

她说着,从绫女手中的托盘上取过那只酒盅,白瓷酒盅还带着一些温度,那温度自手心又传至全身,她将脖子缩至领口之下,又朝绫女笑了笑。

绫女用袖子掩着嘴唇笑道:“那就拜托冬柿小姐了。”

源冬柿捧着酒盅缓慢地走在回廊上,刚拐过屋角,来到帷屏前,便又听见赖光道:“晴明,我明知大天狗在黑夜山,便不可能不去,他既然说我的妹妹尚有一线生机,那无论如何,我都要去看看。”

他声音低沉,语气却颇为坚定。

源冬柿伸手掀开帷屏一角,便听见晴明道:“平安京方才下过了雪,黑夜山天气更为恶劣,赖光大人,此行不吉。”

“可……”

源赖光还要说话,源冬柿便掀开了帷屏,任由屋外的冷气随着她的衣摆涌入屋内,坐在案前的两人都侧过头来看她,源赖光原本不甚耐烦的表情微微一僵,缓和下来,朝源冬柿点了点头,而晴明脸上仍带着笑,那弯弯的眼角盛满了温柔,让源冬柿心跳稍稍漏掉了一拍,而他眼中笑意更浓,源冬柿连忙低了低头,感觉仿佛自己写下了私密日记,却被日记中的人在身后窥看了内容。

她咳了几声,又抬起头,笑着晃了晃手中酒盏:“想喝酒吗?”

晴明一挑眉:“当然。”

源冬柿也跟着挑眉:“求我啊。”

说完她只想跺脚。

而晴明只笑不语,唇角微微翘起。

源冬柿缓步行至案几旁,低头往案几上空着的酒盏中斟酒,她姿态不比贵族女房优雅,与其说是斟酒,倒不如说是倒酒,不过狩衣衣袖往下滑了几寸,露出了皓白纤细的手腕,手背小指之下的腕骨凸起圆润而又小巧,却又使得人赏心悦目。

倒了酒,她将一杯先递给源赖光,道:“赖光大人披着风雪而来,先喝一杯暖一暖。”

源赖光接过酒盏,仰头喝下,再将酒盏置于桌上时,脸色已经明显没有之前黑得厉害了。

源冬柿回过头,却见晴明正笑着看她,她面不改色地将剩下的那杯酒盏捧到自己身前,啜了啜,然后朝晴明眯眼一笑,有些得意,喏,大兄弟,没你的份,这是我的。

晴明似乎有些意外,然而眼角笑意却又更浓了一些。

热过的八幡清酒比之前少了几分清冽口感,却又多了几分香醇,几口热酒下肚,只觉得全身都开始暖和了起来,源冬柿啧了啧舌,颇为感叹:“晴明在家中藏了不少好酒呢。”

源赖光默不作声地又为自己斟了一杯,仰头喝下。

晴明摇头道:“赖光阁下,酒是需要品的,以酒浇愁,岂不浪费?”

源赖光将酒盏又置回案上,道:“晴明,若那位下落不明之人是你最重要的人,你会不会也会冒着风雪,进入深山中去寻她?”

晴明抖了抖衣袖,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只答了一个字:“会。”

源赖光仰了仰头,沉声说:“所以你该理解我。”

晴明低头啜了啜酒,道:“可正是因为在下夏季去过一次黑夜山,所以才劝赖光阁下不要以身犯险。”

“黑夜山有大天狗。”源赖光道,“我不怕。”

晴明抬起眼帘看向他:“黑夜山不止有大天狗。”

“可是那又如何。”

晴明一手轻叩案几,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源冬柿很少看见如此表情的晴明,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仍是沉着的样子,但源冬柿却知道,他有些烦躁。

晴明将酒盏放在案几上,沉吟片刻道:“平安京外以东,若看见一处妖气漫天的山林,径直走入,便可。”

源赖光一手扶着腰间太刀刀柄,朝晴明低头行了个武士礼,道:“多谢。”

晴明又握起了那只白瓷酒盏,垂下头,说道:“你应该感谢柿子小姐。”

源冬柿一脸懵逼,而源赖光已经转过头,又朝她行了个礼,说道:“冬柿小姐,待我自黑夜山寻回幼妹,必将携她登门拜访。”

源冬柿扯了扯嘴角,忙不迭地摆手,她有些无措地看向晴明,晴明只自顾自地喝酒,看着她笑。

待源赖光离开后,晴明脸上的笑容却又敛了下来,他放下酒盏,揉了揉额角,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烦恼的样子。他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除了书写公文,似乎再难的事情也无法使他皱一皱眉头,而今他似乎被某些事困扰,源冬柿只坐在一边看着,然后替他又斟了一杯酒,往他身前挪了挪。

他抬头,看向源冬柿,眼角稍稍弯了些许,道:“这回是给我的了?”

源冬柿笑笑:“想喝吗?”

晴明自她手中接过酒盏,笑道:“既然已经放到了在下眼前,便不需要再问这样的问题了。”他仰头一饮而尽,源冬柿摇头道:“之前还说赖光牛饮,你自己不也是。”

她一手支着下巴,看着晴明,晴明将酒盏又轻轻放回她的手中,笑着问:“柿子小姐不问问为什么赖光需要想你道谢吗?”

源冬柿摇摇头。

“赖光阁下方才说,若那位下落不明之人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会不会也会冒着风雪,进入深山中去寻她。”晴明缓缓道,“我说了会。”

源冬柿并没有觉得有多奇怪,若是她最重要的人,她都会冲进那处险境,无论是风雪还是刀剑。

晴明抬眸,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帷屏遮住了光亮,屋内一片昏暗,仿佛已经到了近夜时分,源冬柿看着他的侧脸有些恍惚。

她伸出笼在宽大袖中的手,平铺在案几上,慢慢挪向了晴明那处,指尖有些迟疑,几乎要触到了晴明的手背。

她几乎屏住了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心跳声冲击着耳膜。

晴明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她仿佛惊弓之鸟一般往回缩去。

她再抬起头来,却见晴明也正笑着看她,她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觉得该死的耳廓又不受她控制,开始烧了起来。

她用冰凉的手蒙住耳廓,问:“晴明也有无论如何也要去找到的人吗?”

晴明点头,道:“年幼时,母亲离去,曾追着她追入深山之中。”他一边说着,一边盯着源冬柿看,源冬柿听了他讲述,却也只是点点头,并未有任何异色。

相传安倍晴明之母乃是深山的白狐,在他六岁之时不辞而别,想必晴明说的便是这个了。

关于白狐之子的传说听了太多,源冬柿也并未有任何好奇之色,那时晴明尚还年幼,正是极为依赖母亲的年纪,母亲并非人类,不辞而别,对于他的打击必定是很大的,虽然晴明隐晦地提到了,但她仍不想去再将这个忽然被晴明自己剥开的伤口再加深一些。

而她的反应,也在晴明意料之中,他只笑了笑,便继续说下去:“那之后,便不再想过去寻找了,当她不想被我找到,那么我便永远也找不到。”

“赖光阁下确实是应该感谢柿子小姐的。”晴明左手轻轻敲着案几,“若没有柿子小姐,他的问题,我的回答是‘不会’。”

源冬柿看着他,他的眼中带着笑意,却并不似平时那般弯弯的,像个狐狸,眸中清亮,还能看见瞳孔中映出的她此刻的模样。

她放在案几上的手轻轻颤了起来,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晴明那本来扣着案几的手却已经伸了过来,她有些僵硬地看着晴明站起身,躬着腰,朝她凑了过来,然后感觉到自己还有些冰凉的手,滑入一个温热的掌心。

晴明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芥子花味道,她还可看见他高丽纳户色单衣的领口边缘上缠着他的几丝碎发,耳廓的热度燃烧至全身,她颤了颤,缓缓地反握住那双手。

晴明笑着,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安倍晴明,你是动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