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身店里点着熏香,青年一声不吭地趴在床上,上半身的肌肉虬结起来,在背后绷出龙脊般坚硬优美的形状。
“放轻松。”中年纹身师傅道,在青年肌肉缓慢舒展平和后,再度下了针。鲜血从密密麻麻的针点里缓缓浸出,在青年的背上积出一片血雾,又被师傅用布巾擦去了。
外屋的帘子被人掀起,另一个青年叼着烟大步而入,鹰隼一般尖锐的眼睛在室内叼了一圈,看见趴着的青年,顿时一阵风般旋了进来,“喂!青龙!你果然在这儿!又来纹你那条龙?我说老爸你也太偏心了!你什么时候给我纹那只鹰啊!”
纹身师傅头也没抬,手下仍是不紧不慢地动作,“我什么时候答应给你纹鹰?”
“喂!你别说话不算话啊!说好了他纹龙我纹鹰!”
“人家太子付了钱的,你呢?”
“自己儿子也要收钱?!你有没有良心啊老家伙!”
趴在床上一直沉默的青年突然开了口,“阿应,闭嘴。”
叫阿应的青年悻悻然闭了嘴,一屁股在纹身床边坐了下来,小小声,“你说闭嘴就闭嘴喽。”
“跟你阿爸道歉。”
阿应憋屈地哼了一声,从鼻子缝里挤出声音,“对不起喽,老爸。”
“对不起你死去的老妈!”纹身师傅叹道,又对趴着的青年道,“只有你治得了他,青龙。”
“什么治不治的,”阿应嬉皮笑脸地一弯腰趴在了青龙身旁,十分自然地将叼在自己嘴上的烟摘下来塞进青龙嘴里,“人家是我结拜大佬,我听大佬话嘛。”
青龙蹙着眉慢条斯理地抽着烟,腾出一只手来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阿应假模假样地呼了一下痛,笑嘻嘻地又道,“哎,我听说你昨天捡了两个小东西?在哪儿啊?好玩不?”
青龙抬了抬眼道,“就在那儿。”
阿应顺着他视线一望——房间角落里缩着两个瘦巴巴的孩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同一张长凳上,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其中一个女孩穿着一件崭新的小连衣裙,枯黄的头发被剃成了小平头。另一个男孩子更被剃成了小光头,穿着一件小T恤和一条小短裤,露出细竹竿一般的手脚,他脸上和身上都涂着紫色的碘酒,有的地方还贴了膏药。
这两个孩子又瘦小又安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青龙要是不说,阿应压根不会发现!
“我/操!怎么跟两个小鬼似的!真他妈瘆人!”阿应一边说一边大大咧咧地朝他俩去了,“叫什么名字?给哥哥玩玩儿。”顺手去摸那个小男孩的光头。
“别玩,会咬人。”青龙道。
话没说完,阿应就嚎上了,“嗷啊——!痛痛痛!快松开!松开!”
他硬掰着小男孩的下巴将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扯出来,想抽那小男孩一巴掌,但小男孩恶狠狠地瞪着他,像幼狼一样发出了带着奶声的怒吼。一旁的小女孩也开始扑上来抓挠他的脸。阿应见势不对,扭头就跑,几步跑回青龙身边,“你捡的这是小孩还是小疯狗?!”
青龙嘴里叼着烟,将手掌翻过来给他看虎口上那个牙印,“昨晚我发现他们头上有虱子,给他们剃头时被咬的。”
“连你也敢咬?!”阿应十分愤然,扭过头冲他俩骂了句,“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不多时,纹身师傅收起工具,“差不多了,下次再来就能纹完了。还是一样,今晚回去别洗澡。”
“谢谢峰叔。”
青龙坐起了身,抓过一旁的衬衫松松地披在肩上,向纹身师傅道谢后离去。阿应大摇大摆地跟在他后面,回头看看远到自己老爸听不见了,这才上前一步揽着青龙的肩膀跟他说,“群英会那帮兔崽子昨天砸了我们在铜古巷的摊子,葛叔说要假装约他们老大去春华饭店谈判,在桌上宰了他。明晚八点,你去不去?”
“别在孩子面前说。”青龙低头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头。
“操,我都忘了你现在是有孩子的人了!是龙爸爸了!”阿应乜着两个小孩,“去去去,大人说话,一边儿去。”
两个小孩一动不动,并且小男孩又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闷吼,大有再扑上来咬他两口的趋势。
“喂,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啊,我踹死你就跟踹死只狗崽子一样。”阿应威胁他,“我是看大佬的面上……”
“你跟小孩计较什么?”青龙叹道,随即又微微弯下腰对两个孩子和气道,“乖,先上车等我。”
小男孩就跟听不懂人话似的,一动不动地瞪着阿应。小女孩倒是听话,一言不发地牵起小男孩的手,将他往不远处一辆轿车牵去了。
青龙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一前一后爬上了车,这才微微偏头对许应道,“这事我爸知道吗?”
“当然是他老人家指使的啊。这么大的事葛叔敢自己做主?”
青龙摸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两口,塞进阿应嘴里。他犹豫了半天才道,“我爸想我做正经生意,我要是去了,他会很生气。”
“这他妈蛟龙城寨里哪有正经生意做?你一个太子爷天天守着那几个菜摊,像话吗?一筐萝卜赚几文钱?你是骁骑堂龙头的儿子,不是什么豆腐西施。你爸是老糊涂了,你可别跟着他学。你看看别人帮派那些大佬,哪一个不是打打杀杀上的位,你不在江湖上杀出点名堂,以后元叔、葛叔他们那帮老家伙谁服你?”
青龙皱起眉头,“人家元叔、葛叔才三十几岁,我爸也才四十五,老什么老?你别当着他们的面这么说,我爸发起脾气来我都保不住你。”
“啊哟,知道啦,知道我大佬疼我,”阿应吊在他身上嬉皮笑脸,“那你明天去不去啊?”
“我考虑考虑。”
“你不去我可自己去了,到时候我被人砍死了你别哭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青龙往他脑门上又拍了一下,拢紧衬衫走了。
……
青龙坐进了车内。司机问他,“少爷,去哪儿?”
“回家。”
他坐在副驾驶座,沉默不语地抽着烟。轿车走街串巷地驶离了蛟龙城寨,开往不远处的一处村屋。屋子只有上下两层,装饰较为简陋,但这已是青龙目前为止住过最奢华的房子了。
就在两年前,十九岁的他还只是街头一个普通的古惑仔,他父亲郝威是个老古惑仔,父子俩以帮人收高利贷为生,加上他母亲,一家三口挤在蛟龙城寨一户租来的小屋里。一年多前,他母亲得了重病,住进医院,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很快花个精光,他父亲失踪了大约一个月,说是去泰国找老朋友借钱,回来的时候带回一笔巨款。母亲很快做了手术,但还是因为术后的并发症而去世了。他父亲用剩下的钱买了这栋村屋,买了两辆车,雇了几个家佣——他从此成为了“少爷”。父亲又置办了一些小摊小铺的资产,聚集了一批古惑仔弟兄,在城寨里插香炉开堂,创立了一个叫做骁骑堂的新帮派,自命龙头大佬——他也从此成为了“太子爷”。
父亲带着兄弟们天天出去打打杀杀、扩张地盘,却不准他过多插手帮派的事务,只分了几个小摊给他看管。青龙生意头脑不错,将几个小菜摊也经营得有声有色,但毕竟只是菜摊罢了。他的结拜兄弟阿应是个有野心的人,成日里撺掇着他也出去打打杀杀,创一创太子的威名。阿应说的的确也有几分道理,他应不应该违抗父亲的心意?
他沉浸在思绪里。轿车抵达了村屋,他扔了烟下车,走出好几步才想起自己现在带了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是他昨天在城寨里救回来的。当时他带人经过一条小巷,听见刺耳的打骂声,进去一看,一个中年“粉客”正将这个小男孩往死里打。小女孩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哭,想上去阻拦,却也被中年人推倒在地。他把两个孩子救回来了,让人痛打了那个虐童的扑街一顿。然后他带两个孩子去吃了蛋糕,因为昨天正好是六月一日“儿童节”,他听说内地有这么个节日。他问两个孩子叫什么、住哪儿,通通都没得到回应,只能将他们带回家,想给他们洗澡,两个孩子却不让近身——小女孩也就罢了,小男孩都不让他碰——剃头的时候还被小男孩咬了。
没有咬破皮,但咬出一片青紫。到现在还隐隐作痛,他低头看了一眼伤手,倒回去拉开了后车座的门。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牵着他的手,跟着他慢慢走进村屋。小男孩牵的是昨天自己咬过的那一只,一边走一边转头看那只手,眼神里流露出担忧和内疚。
“不疼,”青龙温和地说,“但是以后不准咬了。”
仆人烧好了热水,他将两个孩子带进浴室。昨天那场鸡飞狗跳的小惨剧就发生在这里。他将两条毛巾分给两个孩子,“你们自己洗澡。”又对小女孩道,“你是姐姐吧?看好你弟弟,小心他呛水。”
“小满。”小女孩突然怯生生地说。
“嗯?”
“我叫小满。他叫阿皓。”
“我不是阿皓!”小男孩突然尖叫道,“是他取的!他坏!我不叫这个!”
“阿皓,你要乖。”小女孩有些害怕,赶紧抱住他。小男孩也赶紧回抱了她,两个孩子像两只瘦弱的小动物一般团在一起,然后小男孩又扭头冲青龙吼道,“不叫阿皓!”
青龙蹲下身去,像逗狗一样和和气气地,“那你想叫什么?”
小男孩斩钉截铁地,“叫蛋糕。”
“什么?”青龙以为自己听错了。
“昨天吃的那个,叫蛋糕。那个好,我叫那个。”小男孩很认真地说。
“……”这孩子怕不是有点傻。
青龙很努力地憋住了笑,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脑袋。手刚一过去,小狼狗立刻龇起了獠牙,但是看见他虎口的牙印,又有些蔫,最后微微发抖地主动把小脑袋凑到他手心里了。
青龙轻轻地摩挲了摩挲他柔软的头皮,“你几岁了?”
小男孩抖抖抖着不说话,仿佛竭尽全力在忍受他的碰触似的。
“他十岁了。”小女孩轻声说。
“你呢?”
“我十二岁。”
青龙蹙起眉头。他们看起来才像五六岁,实在太发育不良了。
让厨娘明天再多做点好吃的吧。
“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两个小孩又一致地闭了嘴,不仅闭了嘴,而且连看都不敢看他,一副要抱回一团去瑟瑟发抖的模样。
青龙看他俩细胳膊瘦腿的样子,想来那也不是什么好爸妈。“你们爸爸妈妈没跟你们说,你们都十岁和十二岁了,男女有别,不能再一起洗澡了。”
两个孩子瑟瑟地互相看了一眼。“你先洗吧,”姐姐小小声地说,“我在门口等你。”
青龙牵着姐姐出浴室,弟弟看起来很怕一个人被留下,很想抓住姐姐的衣角,但还是什么都没做。在浴室门关上之前,他突然叫道,“你要站在门口一直说话。”
“好。”姐姐说。
青龙心想:“怕我将姐姐带走吗?也没有那么傻嘛。”
他关上了浴室门。刚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推开门道,“香皂在……”
他愣住了。
小男孩已经脱下了一半裤子。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两条惨白而细嫩的大腿间有一大片淤红的痕迹,痕迹太深也太靠近隐秘的部位了,那不像是殴打所留下的。
他冲进门去拉住了男孩的腿,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男孩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抓挠着他的头发,女孩也从门外扑了进来,抓起地上的小凳子砸向他背后。他扛了几下打,硬将那处看得更仔细了一些——是硬物在腿根处摩擦所造成的,男孩的大腿上还有很多处掐伤和指甲的划痕。
他还想分开男孩的私处再看一看,然后就被凶猛地咬了,咬在他的手臂上,刹那间就见了血。他强忍着疼痛快速地检查着,没有发现撕裂的痕迹——想必行凶者遭遇了比现在还要激烈的反抗。
他颤抖着松开了手,男孩像受伤的野猫一般从他身边滑蹿了出去,缩到浴室的最角落里。他缓缓将脸转向了一旁的女孩,竭尽全力地稳住声音,“你身上也有吗?”
女孩手里抓着小凳子,也在颤抖着,眼里水汪汪地盈满了泪水。她摇摇头,说,“他不碰我。他说要卖掉我,碰了卖不出好价钱。”
狂怒伴随着沸腾的血液瞬间充斥了他的身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极度压抑的杀意,“他是谁?”
……
几分钟之后,他面无表情地出了浴室。仆人迎上来道,“少爷,老爷刚刚来电话,今晚陪几个探长喝酒,不会回来了。”
“知道了。”
“少爷?这么晚了您还要出去吗?”
“照顾好那两个孩子,我一会儿就回来。”
……
二十分钟之后,纹身室二楼的门被人从外狠狠撞开。阿应趴在床上正哼着小曲翻看一本黄色杂志,被吓了一大跳,几乎是瞬间翻身而起,摸出了枕头下的匕首。
“阿应。”来人冷声道。
“我/操!是你啊!”阿应松了一口气,“这么晚了扮鬼吗?你拿着刀做什么?要劈哪条友?”
“我们是不是兄弟?”
“当然是啊!”
“我要去杀人,你去不去?”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