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东部的森林公园里有一座灰白色的塔,叫燕子塔,高九层,建于清末民初年间。来历如下。
当年这里有家姓马的名门望族,大色鬼老爷妻妾成群,喜欢玩**。
这也说得通,但凡老爷,好像没有不是大色鬼的,也没有不是妻妾成群的。人老了不举,又想证明自己的性能力和性权力,除了玩**,没有他法。
一个姓柳的姑娘,从小丧父,长得那叫一个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反正所有形容女人漂亮的词语都能用在她身上。
16岁时,柳姑娘被马老爷迎娶入室。不到一年,柳姑娘居然怀上了。马老爷怒了,差点气晕在椅子上,因为他人老脑子不糊涂,知道黄瓜茄子滴蜡捆绑什么的播不上种。
查来查去,查到了老管家头上。当然不是老管家,而是老管家的儿子楠子,一个心怀祖国未来的好青年,也是隐藏的年轻革命党人。
柳姑娘被楠子的革命激情和理想抱负征服了,两个人在柴房私会,怀上了。
马老爷知道真相后一语不,闷声闷气地过了几天后,对柳姑娘说,先把孩子生下来吧。
皇帝不急太监急,老管家哪里憋得住,整日如履薄冰,在祖宗的牌匾下把儿子痛打一顿后赶出了家门。
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柳姑娘生了,白白胖胖的女儿,从稚嫩的脸庞上依稀可见她娘亲的美貌。
深夜,老管家摸进柳姑娘的闺房,将柳姑娘和孩子掐死了。然后跑到马老爷那里表忠心。
马老爷这次真气晕过去了,醒来后气没消,一脚狠狠踢向老管家,不料这一踢就把老管家给k.o了。
马老爷看着短短一天时间,家里老老幼幼的接连牺牲三人,心一掣一掣的疼,老泪纵横,哇哇哭了。
柳姑娘和小女孩被葬在树林里,可马家从此不得安宁。打更的说常常看到一个美貌而冷若冰霜的女人抱着小孩,悄声无息地飘进马家。
马老爷更是噩梦连连,半夜尖叫,说有人掐他脖子。
叫来道士做法,可柳姑娘怨气深重,镇不住。
又说婴儿在八识田中,称为业,未染凡尘,便去极乐,留在凡间的怨气斩不断,母女相互牵连,为双阴,怨上加怨。
道士建议在安葬母女的地方修一座塔来镇压。
西方基督教里有驱鬼一说,用上帝的力量与魔鬼对峙,最终把魔鬼驱赶回他们的地域,实现某种正负的制衡。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在中国的待遇可没那么好,老被镇压,整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翻身,运气好一点的顶多被收编到天庭当公务员。
就这样,有了这座燕子塔。
虽然柳姑娘和她女儿暂时被镇压住了,马家却从此衰落,到马老爷的孙子那代,被整得家破人亡,祠堂被红卫兵少了,现在马家连香火有没有续上都不知道。
又有一个说法,柳姑娘当时生了个儿子,为了掩人耳目,老管家在医院买了一具女婴的尸体,跟老爷说柳姑娘生了个女儿,被自己整死了。
实际上,老管家把儿子偷偷地送了出去,让人交给了楠子,楠子怀念柳姑娘,将儿子的姓氏改为柳姓。
这他妈的简直是剧情大反转,实在太刺激了。
但这结局没办法考证,跟所有坊间流言一样不靠谱。
由于梅哥也姓柳,所以我们老开玩笑说,说不定你是柳姑娘的后代,赶快回家让你老爹查查根。
梅哥激动得痛哭流涕,说回家要给柳姑娘烧几柱香,供几两猪头肉。
破烂的塔楼被荒废多年,塔下面草木葳蕤,一条小径横穿树林,是抄近道的人的杰作。
传说燕子塔经常闹鬼,大白天的林子里都阴风凄凄,很是渗人。
有个做生意的单身商人半夜路过燕子塔,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长头美女在塔楼上抱着一个婴儿对他招手,此女娥眉红颜,在皎洁的月光下如松生空谷、月射寒江。
**的商人经不住诱惑,被勾引上了塔楼。第二天,有人在塔下现了商人的干尸。
第二个故事是这样的。三个有胆量的年轻人为寻找刺激,半夜十二点登上燕子塔,准备在那里睡一宿,睡到半夜,听到婴儿的啼哭声,那声音尖厉刺耳,让人毛骨悚然。三个人都觉得奇怪,他们数来数去,睡在一起的分明是四个人。
三个人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家。两个月内三个人接二连三地死去,死之前都疯了,说什么塔上有小妖怪要吃人肉、喝人血。
此女鬼,跟镇上核桃树下那荡秋千的红衣女鬼极其相似,估计是一个单位的,作案手法差不多,勾引,然后吸人精气。
这些关于鬼魂索命的故事都是传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鬼。
每个地方都需要属于自己的鬼故事,正如每个人都需要吃喝拉撒一样,没有鬼故事的地方,那里的老百姓估计会无聊至死。
付文心赴美前夜,我在家坐卧不安,想着要不要给她打电话。
小时候写作文经常写到某人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次,老子真体会到了何为热锅上的蚂蚁。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下定决心:不打,何必给自己多找麻烦呢。
她有自己的生活,在大洋彼岸完成学业,然后找到一个同样优秀的人组成家庭,生儿育女,过着幸福的生活,彻底忘记我们这些青春期里面的穷**。
而我,也许一辈子穷书生一枚。鲁迅在遗书里让他后代别做空头文学家,可见文人再怎么空抱理想几十载,终究做些纸墨文章,没什么搞头。不会大富大贵,只求问心无愧。可能最后死在一堆书上,还没有人来收尸。
想着想着,付文心突然打来电话,我的心都颤栗了。
她神秘兮兮地问:“能不能帮我完成一个心愿?”
我说:“能。”
她说:“我都没说什么心愿你就答应了?”
我嘿嘿地笑。
她说:“我一直想晚上去燕子塔会会女妖,但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今晚你陪我去吧。”
我二话没说打了一个黑车就进城了。
付文心背了一个很大的双肩背包,跟她的身体看上去很不协调。
我说:“我估计这女妖只对男人感兴趣,我今晚就算陪你豁出去了。”
她说:“姐学过降妖术,今天我们去斩妖除魔吧。”
登上塔顶,我们累得气喘嘘嘘。站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县城,江水映着灯火,灯光如繁星般璀璨,清风拂来,让人心旷神怡。
夏虫轻鸣,安静得只能听到我们的心跳。
付文心说:“恭喜你和耿浩如愿以偿地考进了理想的大学。”
当时,我已经被北京著名的文科大学的中文系录取,耿浩也如愿以偿地考进他心仪的美术学院。
F4进京第一步,算是完胜。
我说:“你去了那边不要那么快忘记我们。”
“记忆不是都是用来忘记的了吗?你去北京了美女围着你团团转,你还能记得我?”
我脸一红,说:“哪里会?”
我从包里拿出毯子垫地上,又摸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付文心吓了一跳。
我赶忙解释,为了防不是鬼的鬼,因为面前这个女人我必须用生命去保护。
她从包里拿出的全是零食。我们坐在毯子上,相视无言。
“为什么这塔叫燕子塔呢?”
我说:“因为从来没有燕子来这里筑巢,燕子有灵性,鬼气太重的地方它们不愿意来。”
“你的逻辑真奇怪。”
她问我相不相信有鬼。
“我只相信人的意志可以战胜任何恐惧。”
然后我们聊各种鬼故事,她不但不怕,还被逗得直乐。
她问:“柳姑娘跟楠子为什么必须以悲剧收尾?为什么楠子就不能带着怀孕的柳姑娘私奔,最后他完成革命大业,与柳姑娘幸福地生活,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能干革命带个大肚子的不太好施工吧,而且我说句实话,这楠子估计也是个心机婊,拔那啥不认人的,他对柳姑娘的爱,或许仅仅出于一时的生理冲动。革命党经常干这个的。”
“哈哈,你真有趣。”
“我不太相信这个故事中的浪漫,你给我讲个浪漫的故事呗。”
她给我讲吸血鬼的来历:“德库拉伯爵为了教会免受外族的侵略,向上帝誓保卫教会。新婚之夜敌人来袭,勇猛的德库拉出城迎敌,他用长矛把敌人贯胸穿透,树立在战场之上向那些狼狈逃跑的敌人示威。”
“他的爱人在城堡里焦急地等着丈夫归来。黎明时敌人派出奸细向城堡散布谣言,说德库拉伯爵在追击残余敌人时不幸中了埋伏已经战死在沙场。他的爱人听到后悲恸欲绝,可爱的新婚姑娘纵身跳下了城堡。”
“德库拉凯旋而归,惊闻妻子自杀的噩耗,他面无血色,眼里充满死亡的气息。他质疑上帝,奋力将长剑插在教会大殿的石像上面,石像流出了殷红的眼泪。德库拉端起石碗接下鲜血一饮而尽。他面对上帝的石像出重誓:‘我死后可以重生,要以血为食!用尽邪恶的力量来与你抗争!’上帝接受了德库拉的誓言,把他变成了吸血鬼。这位伯爵永远见不到阳光,只能在阴暗的墓穴行走,他有不死之身却要以活人的鲜血为食。从此,一个惊悚的物种开始在人类世界出没。”
说完,她用薯条做獠牙吓唬我。我倒真希望眼前这个可爱的吸血鬼来咬我脖子,耗尽全部鲜血,在所不辞。
听完后我想了想说:“爱情会让人变得畸形,就像这个德库拉。”
“不啊,爱情让他永生了。”她不同意。
“但他的爱人死了,活再久也没意思,越久越折磨。”
付文心叹了口气,说:“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我说:“其实,丑女命更薄,主要是没有人关心丑女的命罢了,命薄也得自己扛着啊。”
她看着我问:“那我命薄吗?”
我只敢呵呵地笑。
凝视着身旁的佳人,听着她讲话,秋水般明亮的双眸装满了柔情。她手如柔荑,吐气如兰。身上的香气是淡淡的,像茉莉清茶的清香,跟洁身上的浓郁的气味完全不同。
当时,我差点冲动地吐露心声,说些山盟海誓的话,并用生命去捍卫我的誓言。但我没敢,我想到了酷酷的耿浩和他看付文心时忧郁温暖的眼神,想到了自己前面不确定的路,我把一切都咽下去了,压制它们,使之永远都不要反刍。
那天晚上,我们从可口可乐讲到约翰尼·德普与蒂姆·伯顿的鬼才二人组,从驻伊美军讲到吝啬的哈根达斯冰激凌。从《三国演义》讲到阮玲玉的《香雪海》,从伟大的罗曼?罗兰讲到终身未娶的金岳霖。
睡意全无,我们海阔天空地聊。们都喜欢罗素的那句话:“三种单纯却异常强烈恶激情支配着我的生命,那便是: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
只恨时光匆匆,东边初露晨曦,吸血的女鬼看来不会来了。付文心晚上要去成都坐飞机,所以我让她白天回家休息一下,养足精神。
她最后凝视着我,我属于那种脸皮薄到家的人,别人一有风吹草动,我一定静如止水,不敢互动。
她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尽管热血上涌,我却不敢跟她的目光对接,只想说:“我想用尽生命,护你一生。陪你一辈子聊天,为你遮风挡雨,为你做你喜欢的饭菜直到我们在时光慢慢中老去,我会跟你牵着手去看醉人的夕阳……”
但是,我说出口却是:“没有了。”
多少年后,每当我回忆起那一幕,都情不自禁地设想出很多种不同的可能,悔恨、悲愤交加,甚至泪流满面,然后沉浸于其中无法自拔。
如果我斗胆说了什么什么,那么结果会怎么怎么样。
可惜尘世间不能“如果”,我不能让时光倒退,只能在这个单线性的空间悲剧地存在,接受这个维度的岁月给我的考验和答卷。
如果世界真的存在多个平行空间,我希望在那些空间里结局更美丽,至少不要对我们这般残酷。
那天,我、耿浩、卢泽汓和梅哥目送付文心上了她家的轿车,梅哥哭得稀里哗啦,气都接不上。
付文心还在车上叮嘱我们照顾好梅哥,我想这丫头能顶三个爷们儿,她照顾我们还差不多。
相互挥手道别之际,隔着挡风玻璃,我看到了泪水在文心的脸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