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悠悠,天光趋暗,越发衬托得办公室内灯光明亮刺眼。
徐唐又一次不依不饶开口,宋子成心里无比不爽,瞄到秦纵遥一脸高深平静的凝望过来,却也不敢再争辩什么。
他点头,扶好在又白又胖的脸庞上架不住老下滑的眼镜,轻呼出一口气,道:
“那好吧,麻烦总裁。”
略颔首算是作为回应,秦纵遥打开笔记本,宋子成慢吞吞朝门口挪去。正好走到门口时,手机铃声骤响,只听到身后传来清冷克制的一句“立即过来”,本来还在办公桌附近的两个年轻男人匆匆朝门口走来,头也不回,大步跨向电梯。专用电梯门关闭的一刻,他似乎听到徐唐低低问了句“不行了吗”,他忽然想起那个订婚夜消失、至今好几个月不见人影的何尽欢,据说其外婆住在雅恩医院,而且罹患癌症,命不久矣。
所以,他们火急火燎是去雅恩么?
安静得恍若无人之境的走廊里,宋子成踱到吸烟区,从外套口袋拿出烟卷火机,慢悠悠点上。
北风从半开的窗户栅栏缝隙不断钻进来,吹得烟灰四飞。
他眯眼打量着外头高耸林立的大楼,思绪像煮沸的水一样翻滚——
老爷子重出江湖,还带来个成天上班不见人影的常务副总,明摆着是要削减,或者说制衡秦纵遥的权利。
自己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深得老爷子信任,本不该有什么他想,问题是老爷子不顾血亲提拔侄子,且远离商场多年,斗得过儿子么?
年终福利一事,表面看是集团蒙受损失不得不为之的无奈举措,实际上却是两父子斗法的开始……
以自己这些年对秦纵遥的观察和了解,赔偿给曾氏的5800万,他只怕会连本带利要回来。
怎么要?
什么时候要?
两个关键问题让宋子成陷入一轮又一轮思维博弈,站错队伍,后果不堪设想啊,自己这把岁数,还想在秦氏顺利退休呢。
烟燃到尽头烫到圆肥手指,他倒吸一口气,慌忙扔到垃圾桶里。
不管秦纵遥要不要得回来蒙受的损失,抢回丢掉的市场,老爷子终归还是秦氏第一持有人,不是么?
又独自叉腰站了阵子,终于下定决心的他整了整外套,掉头走回安静无人的走廊,深呼吸后敲开另一间总裁办公室。
——*——*——
阳光懒懒洒落,温度有所上升的西雅图并不是特别冷,反而有种湿润的温暖,开始类似国内的春天。
GreenTree疗养院前的绿草地泛出少许枯黄,映入眼帘的绿色一望无际,和洁净透明的蓝天一起带来惬意。
梁泽把轮椅推到摆好一块格子方布的大树下,正爬在上头将一盒又一盒食物摆出来的何尽欢朝无力倚在上头的爸爸粲然一笑。距离父亲醒来又过去十天,恢复情况出人意料的好,连Allen也兴奋不已的表示,自己实在没想到能带来这么好的效果,激动得他这几天连续缩在房间里撰写第一手论文。除开肌肉长时间不曾活动导致一定程度的疲软萎缩,爸爸的语言和思维开始一天天好转,从最开始只能用比划到慢慢可以说几个字。
见天气不错,她和梁泽一商量,经过Summer同意,决定推他出来弄个小小的野餐,权当重逢的庆祝。
为了悉心准备,前两天开始,何尽欢已经开始在思考要做什么,还特意请Jasmine开车带自己去超市好一通采购。
尽管爸爸能吃的不多,毕竟算得上团圆饭,不是么?
“爸爸,我特地做了肉丸子,做法和妈妈当年做的差不多,一会儿你尝尝,但不能多吃噢,两个就好。”
肉丸汤必须趁热才能味道鲜美,何尽欢特地采用保温盒,盒盖掀开,立即有香味飘来。
见女儿用哄小孩的语气对自己说话,还比出两根手指的娇俏模样,何文微笑着点头道好,眼眶却在不知不觉间湿润。古有黄粱一梦之说,一觉醒来,万事如幻,而自己呢,一觉醒来,记忆中还是学生青涩模样的女儿已然落落娉婷,出落成娴静美好的大姑娘,性情亦不复从前懵懂活泼,处处可见聪慧之余,还沉静不少。
这些年,她过得非常辛苦吧?
一夕之间失去双亲,哪里有不痛的呢?
“叔叔,来,先尝一口橙汁。这是加州橙,您知道,加州常年阳光普照,橙子特别好吃。”
梁泽举起一只浅口玻璃杯送到何文嘴边,里头细心的插了一根天蓝色吸管。
“谢……谢。”
何文低头,用力吸了吸,满嘴橙香顿时溢开,甜甜滋味令人心情舒畅。他打量着眼前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又瞧瞧还在忙乎的娇憨女儿,苏醒之后一直萦绕心头的茫然和凝重疏散不少。终于把所有东西摆好,大展身手做出好多当年家里爱吃菜肴的何尽欢蹦到父亲身边蹲下,仰起头,两颗眼睛晶亮如珠,里头盛满满足:
“爸爸,我们开吃好不好?告诉我,想吃什么,我来喂你。”
“黄……”何文很想摸摸女儿白里透红的细嫩脸颊,奈何手臂无力,他看一眼方格野餐布,吃力发音,“黄瓜。”
“哈,好,我来夹。”
梁泽端起切成匀称一根的黄瓜递过来,何尽欢边夹边道:
“就知道你怀念喜欢吃的黄瓜,来,尝尝,里头加了紫苏叶,可惜是干紫苏,要有新鲜的,味道更好。”
紫苏黄瓜,妻子曾经的拿手好菜。何文咬了短短一截,心中分外难过。自己一向自诩男子汉大丈夫,自认看透人情世事不求富贵显达只求平淡度日,结果呢,相濡以沫的爱妻为自己殉情而亡,本该得到所有幸福的女儿孤苦无依,还连累年数已高的丈母娘为照顾孙女日夜操劳……所有这些,哪一点配得上大丈夫所为?
看到女儿和梁泽开心的吃吃说说,好不开心,他把所有情绪压制妥当,又慢慢吃了一个肉丸。
做的菜太多,根本吃不完。
只是女儿心意拳拳,他努力的每种尝试一口,似乎要把几年失去的光阴在每一种味道里追回来。
饭毕,梁泽开始有条不紊的收拾东西。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神情安然,灰色线衫白色T恤牛仔裤的随意装扮,气质仍然卓尔不俗。
看得出来,他出身在一个极有教养且氛围不错的家庭,何文暗自想。
细心收拾好所有,又把掉在草地上的零碎捡拾干净,梁泽这才满意一笑,起身道:
“叔叔,尽欢,我把东西先送回疗养院,顺便取件薄毯过来,一会儿我们可以把叔叔推到避风的阳光下睡个午觉。”
目送修长身影往绿荫深处走去,何文朝席地而坐靠在膝旁的女儿轻道:
“男朋……朋友?他……不……不错。”
父亲又回来了,几年来渗进骨子里的飘零感终于找到落脚点,这让何尽欢无比安心。
只是,这些天忙着配合Allen做各种他设计的康复训练,再加上父亲的言语表达还在恢复中,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解释。
边摇头边起身,她推动轮椅走到一条白色长椅处,自己面对爸爸做好,噘起粉嘟嘟的嘴,半嗔怪半撒娇道:
“你呀,才醒来多久,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就关心找没找男朋友?”
“嗯。”何文一本正经的点头,从前丰神俊朗的面容虽然消瘦下来,仍然可见眉浓目深的英俊。
“嗯?”何尽欢失笑,双手捧起脸凑过去做可怜状,“嗯是什么意思?这么担心女儿没人要?”
“傻……傻丫头。爸爸……是想,有……一个……男人能代……代替……我……好好照……照顾你。”
这是爸爸苏醒后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他说得艰难,而她听得动容,不禁红了眼眶。
是有个男人说要护我平安快乐呢,只是,如今我们天各一方,不知将来。
不愿在爸爸面前流露出伤感,她连忙抽身坐直,挤眉弄眼的掩饰情绪,哼道:
“你现在好好的,自然要承担起照顾我的责任嘛。怎么,还想推给别人?我可不干呢。”
断篇的几年时光并不妨碍何文昔日眼光的老辣,何况他本是个聪明细心至极的男人,女儿眼里那一闪而逝的忧伤纠结哪里逃得过他的法眼?何况,这些天,每每他问起诸多细节,包括车祸,怎么会在西雅图或她的工作生活,她要么含糊其辞要么回避换话,肯定是哪里不对劲才如此。至于梁泽,他也不傻,瞧得出来人小伙子对女儿节制又体贴的照顾,只是吧,女儿似乎并不喜欢他,两个人相处更像一对跨越性别的好朋友。
“尽……尽欢,你还……记得小时候,每次问……什么……事情,爸爸从……不隐瞒你,对吗?”
“对。”
心倏地漏跳一拍,何尽欢暗恼,姜还是老的辣,果然瞒不住。
何文欣慰颔首:“现在轮……到你照顾……爸爸,那么,是不是……该一样……做?”
见他越说越急忙,还止不住咳嗽,她慌忙站起,一边帮他顺背,一边连忙道好。
喂他喝过几口温水,正愁从何说起呢,Jasmine帮她租的手机铃铃作响,掏出来,竟是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纵遥!
担心是不是外婆病情有变,不想父亲又添担忧的她走远一点,心情复杂的按下接听键。
既羞还急,又忧又喜,还伴随点点滴滴的慌乱,心细如发的何文敏感捕捉到女儿一连串的动作和细微表情,心中慢慢有了判断。
自己昏昏沉睡的几年时间,外面世界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同时,也发生了很多让尽欢不敢直说的事吧?
它们,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