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变,像一张深深暮蓝的质感画布,让人有种想在上头挥笔作画的冲动。
湿度正在降低,空气里飘荡着紫薇花的气息,还有花草和泥土混合雨水的潮湿味道。
得知最先发现尹天诚有异的竟是梁翘,何尽欢着实吃一惊,这个女孩,果然细心缜密,对对手的关注留心到每一个小点。她问过秦纵遥,是否要道谢,秦纵遥说不要,自己已然答谢过,谢礼是一家资源丰富保证质量的原料供应商接洽。既然这样,这会儿梁翘那凉飕飕、冷硬硬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莫非……
不可能吧?
她望一眼与自己比肩同立、玉树临风的男人,内心轻然叹息,看来,又跳出来一个情敌呢。
而且,还是劲敌。
好不容易和梁泽做回朋友状态,哎,世间多狗血啊。
颀长身体石头般一动不动,梁泽感觉自己状态像奔跑了几十公里,肌肉麻木得只剩余僵硬。
他意识到秦纵遥始终不接妹妹的眼神,更不接妹妹的话,或许是出于男性的共通心理,他转念一想,便明白其中因由——
当然,还包括怎么会突然说出订婚这样的话。
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安静回应秦纵遥坦然的注视,调度全身气力压住铺天盖地袭来的失落,挤出一缕温润如玉的笑,走到他们两面前。
“恭喜你们,请……好好待她。”说完这句,梁泽转向长发披肩眉眼清雅的何尽欢:
“尽欢……我……祝你幸福。订婚那天,我会准时出席。”
“谢谢你,梁泽。”
这一回,终于没有叫“梁医生”,而是直唤名字。
何尽欢其实也心知秦纵遥的用意,梁泽这般温存宽厚的性情,若一直当朋友,只怕会始终陷足其中,必须给他来点狠的,断其心念,即使眼下流血痛苦,伤口总会结疤愈合,那时,也是他放下自己,走出来的时候。这种狠,来得越早,他重获快乐幸福的时机会越早。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睿智如纵遥,看得何其清楚?
所以,当梁泽走过来亲口说“祝你幸福”,她无法不感动得眼眶湿润。
“哟嘿,你们都在呢。”
清脆爽利的女音带笑传来,回头一看,正是好久不见的于佩,短发利索双眼明亮的她踏着松糕凉鞋,热裤吊带的惯常装扮,挂在右肩的深咖色随脚步晃来荡去,小麦色肌肤和没有一丝赘肉的身体充满力量和干练之美。她朝秦纵遥和何尽欢潇洒挥挥手,自顾走到梁泽身边,用旁若无人的熟络语气问道:
“梁泽,你上回不是答应请我吃饭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好吧?反正你休假,我下班。”
“我哥答应请你吃饭?”
全身不爽的梁翘快步上前,紧紧挽住哥哥的右臂,眼神全是不可置信。
虽然她和父亲一样希望哥哥能为了家族事业和于佩交往,但是,随着事情发展,收到消息越多,不由的开始迟疑——于佩是不管不顾的性子,且不说她会不会把哥哥压制得死死的,重要的是她确定于佩非常支持秦纵遥,包括他和何尽欢恋爱。志不同,道不合,再加上哥哥并不情愿,她开始搁浅联姻的念头,就算要联姻,呵,也应该是强强联合,不是么?
“对啊,你不信,问他嘛。”
同是从小到大饱经宠爱的女子,于佩双臂抱胸,好整以暇的凝视梁翘,嘴角挑着一抹含义不明的笑。
“梁医生,于佩,我们先走一步,改天见。”
没兴趣掺和眼前混乱场面,秦纵遥按下车钥匙,前灯亮起时,他先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让何尽欢上车,又主动俯身,给她系好安全带。
再从车前饶回驾驶座时,整个过程尽收眼底的梁翘终于忍不住跺脚,苍白着一张小脸,怒喊:
“秦纵遥!我好歹帮过你,你当我是空气吗?”
她的肺简直要被怒气充胀得爆裂,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忽视自己,从头到尾,竟然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来,过分,太过分了!
坐上车的秦纵遥投来轻淡一瞥,嗓音轻漫又疏离:
“梁小姐习惯视别人为空气,自然有人会视你为空气。感谢梁小姐出手相助,订婚请柬会送到你办公室,再见。”
“你……”
卡宴缓缓退出,随即飞速驶离,黑影如逝,梁翘站在原地恨得牙痒痒,双手握拳,尖利喊道:“他什么意思?怪我没有回应何尽欢的问好吗?我为什么要回应?跟她根本不熟好不好!哥,你怎么会喜欢那样一个女孩子,除开装无辜扮无邪,还会什么?你们到底看上她哪一点?”气愤到极点,她开始口不择言,弄得心情本就欠佳的梁泽恨不得立即开车离开。
只是一想到被妹妹吓得泪水涟涟的母亲,他又只能暂时忍耐,转向对一旁看戏的于佩道:
“对不起,于佩,欠你的饭今天还是不能请,翘翘不适,我先得带她做个仔细检查。”
称得上人精儿的于佩怎会瞧不出梁泽此时心情既复杂又难过,然而,他还是非常有风度的忍住,尽管忍得面容灰白唇色寡淡,素日琥珀般温润的眼睛黯淡无光。之前一直以为他是只软脚虾,此刻看来还真不是,相反,他应该算得上心胸宽广,责任心极强,实在不是在外界风头更盛的梁翘可堪比及。大喇喇习惯的她按捺住给他一个拥抱安慰的冲动,理解的笑道:
“好,来日方长。检查完早点回去吧,什么时候想找人聊,我可以奉陪,当然,那就得多加一顿饭。”
她比划出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又踮脚拍了拍梁泽的肩,转身朝前走。
依然被完全忽视的梁翘七窍生烟,咬牙切齿质问道:
“哥,你什么时候和她这么熟?”
这个于佩,现在就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要是嫁进梁家,不用想,肯定处处跟自己作对!
梁泽不说话,成为同事以来,他和于佩接触次数其实也并不多,毕竟科室有别,只不过,偶尔几回交流下来,他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娇纵又洒脱的女孩,他开始有些欣赏她,当然,仅限于朋友般的欣赏,正因如此,他才会在于佩直接又坦荡的质问为什么相亲放鸽子时答应请她吃顿饭以作弥补。
晚风送来梁翘的提问,迎风前进的于佩不由哈哈大笑,飒爽转身,眨了眨眼睛,明明是故意,却一脸无辜的道:
“知道吗,在秦纵遥眼里,其实你连空气都算不上,空气是必需品,你呢?哈哈。”
“你……”
啊——
空旷停车场传来梁翘暴躁抓狂的尖叫,今天是个什么倒霉日子啊,所有人所有事全和自己作对。
梁泽瞧着妹妹失态,仰头望向深寂夜空,唇边溢出又轻又长的喟叹。
——*——*——
雨彻底收了,闪烁耀眼的霓虹勾勒出氤氲光晕,模糊,温柔。
车开整整一路,何尽欢始终没有怎么做声,垂头望着十指发呆,似有心事。
等了良久还等不到她主动开口,为刚才主动跟梁泽提起订婚而有一点点忐忑的秦纵遥径直询问:
“你在生气么?”
“啊?”完全沉浸在思绪中的何尽欢懵然侧头,“没有啊,为什么要生气?”
“在雅恩时,我跟梁泽说起订婚,似乎有点突兀。”
原来是为这事。
何尽欢暖暖一笑,这个男人呐,细心妥帖起来,无人能敌。
“我理解你的用意。白玥以前跟我讲过,对不喜欢的人,应该彻底断掉他的念想,于人于己,都好。”
“噢?”听她提起白玥,秦纵遥自然而然想起她委托其叔父去调查严老三以及被炒鱿鱼的房芳,前一件事,她不说,他也不会问,问题是后面一件,房芳这些天倒是安静乖巧,也没有主动和她联系,等上班了解事情始末,她恐怕要难过。伸手抓住她的手,他故意挑眉,道:“在你心里,我那么做,一点私心都不存在吗?”
“私心?”
何尽欢恍然了悟,任由大手裹住自己,带来温和干燥的触感,俏皮扬唇:
“如果有,那是不是意味着某人打翻了醋坛子呢?”
“如果我承认……”秦纵遥轻笑,顺势反问:“某人是不是该跟说说,刚才魂不守舍在想什么呢?”
“风度啊,风度。”
俯身点了点他的俊脸,调侃,或者说调戏完毕的她心满意足坐回去,直视前方五彩斑斓的夜景,悠悠道:
“我在想,要不要跟宁谦联系,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学你一招。”
若不是尹天诚横插一脚,自己这会儿肯定和宁谦见过了吧?
亲自见过,方好试探对方的真实意图。
只是,对何尽欢来说,宁谦和梁泽大概还是有所不同,纵然大概同是欣赏的意思,宁谦还联结着她更多小时候的温情回忆。
沉吟片刻,秦纵遥温和道:
“你自己决定吧,不管是什么,我相信你会处理得很好。”
“谢谢。”
清浅莞尔像一朵开在水里的白色睡莲,何尽欢深情凝望他的侧颜,心中霎时有了决定——
既然决定好好与他走下去,不如斩断联系。
信任是爱情的基础,分寸更是爱情的保障,不是么?
【明天周六啦,周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