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浚从飞仙宫回来之后,把自己关在西暖阁,谁也不见,哪儿也不去。甚至连早朝都歇了两天。
他从心底里恐惧看到那些人。他觉得太后、金铃儿、太子,以及朝臣,都是追着他讨债的,都觉得他不合格。他谁也安抚不了,谁也对不起。
本来还有一个张惟昭,他觉得无论其他人怎么评判他,苛刻地要求他,张惟昭总是始终如一地稳定、平和,对他并无所求。哪怕她不想成为他的妃子,他也相信她对他的心是坦荡无私的。
结果现在张惟昭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变成这个样子的原因和金铃儿有直接的关系,而金铃儿这么跋扈都是因为他纵容的。
张惟昭现在肯定对他恨之入骨吧?陈见浚想到这一点就不寒而栗,只想找一个隐秘的空间把自己关进去与世隔绝。
但他是皇帝,怎么能真的与世隔绝?这一日午后,他正在西暖阁发呆,就听到怀恩在门外说道:“陛下,奴才有事回禀。”
陈见浚皱眉道:“不是说没有什么紧急的事就不要来打扰朕吗?”
怀恩顿了一顿,小心谨慎地回话道:“陛下,是皇贵妃派人来传话,请您即刻驾临安喜宫。皇贵妃的家里出了事情,娘娘得知消息之后,哭得快要昏过去了。”
“什么?进来说话!”陈见浚顿时觉得头大。
怀恩进得门来,陈见浚马上问道:“你说清楚一点,皇贵妃家里出什么事了?”
怀恩低头答道:“皇贵妃娘娘的弟弟昨日醉酒从马上跌下来摔成重伤,今天早上不治身亡。堂弟昨天晚上在花楼为了一个粉头和人打起来了,被连捅数刀当场身死,凶手逃逸不知所踪。”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陈见浚以手扶额。
怀恩无言以答。
“皇贵妃怎么样了?”陈见浚放下手问道。
“皇贵妃娘娘上午刚刚得知这个消息,在宫里大哭,现在让人过来请您过去。”怀恩低头回禀道。
陈见浚却不想过去。他焦虑地把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扭在一起,只想着要找个什么法子躲起来不去面对崩溃的金铃儿。
然而还没有想出来什么法子,外边却有吵嚷的声音传来。一个小宦官低声下气地劝道:“皇贵妃娘娘!皇贵妃娘娘!陛下说无论是谁来,一律不见。要不请您先止步稍待……?”
却听金铃儿嘶哑的声音道:“狗奴才!本宫你也敢拦?你的脑袋不想要了是吧?来人,给我拉下去杖毙!”
陈见浚眼看躲不过,长叹一声,对怀恩道:“开门请皇贵妃进来,其他人都退下去。”
怀恩快步出去,迎上了金铃儿道:“老奴给皇贵妃娘娘见礼!陛下正在西暖阁等着您,请您移步。”
金铃儿一甩袖子,往西暖阁去了。
金铃儿的贴身宫女玛瑙要跟着过去,却被怀恩拦住了。玛瑙旁边有几个宫人正扭着方才阻拦金铃儿的小宦官不放,怀恩沉着脸,看着他们不言语。玛瑙顶不过怀恩的威压,回头道:“还不放手?”那几个人放开了小宦官。
小宦官知道自己逃过一劫,扑过来跪倒在怀恩面前磕下头去。
怀恩道:“你们都到廊下去待命吧!”
乾清宫的几个小宦官都依言到不远处的廊下站着。
玛瑙那几个从安喜宫过来的人看了看怀恩的脸色,也低头哈腰地退到更远的地方去等着了。
金铃儿一进西暖阁的门就痛哭道:“皇帝,你要给我做主!我那两个兄弟死得太惨了,这次你再不能纵容太子,要狠狠惩治他替我报仇!”说着就想扑倒在陈见浚身上。
陈见浚却躲过了,扶她坐在软椅上,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说这都是意外事故,怎么又扯到太子身上去了?”
“哪有那么巧的意外事故?那边老道士刚死没多久,我弟弟就坠马死了,我堂弟也被人捅死了。分明是太子把张荣鲲那老道士的账都算在了我金家头上,蓄意谋杀报复!”
“你不是说张荣鲲的死和金家没有关系?太子又如何会去故意报复?”陈见浚皱眉问道。
金铃儿本来想说:“是和我家没关系,还不是太子迁怒?”但是想了想,恐怕这事难以蒙混过去,索性揭开了这层皮,大家撕个痛快。
因此她抹了一把眼泪道:“是!张荣鲲被烧死是我弟弟和堂弟他们一手谋划的。他们会这样做,还不是为了给我出气?谁让太子他们在背后散布谣言,说我谋害后妃和皇嗣,让天下人讥讽嘲笑我,嘲笑金家?他们只不过是想让他们闭嘴不要再议论金家的事,给他们点小小教训而已。”
陈见浚虽然碍于金铃儿,一直袒护金家,但是听到金家的人,居然张口闭口要给太子一个教训。他们是什么人?竟然敢教训太子!把大炎皇室至于何地?
陈见浚心中有气,反问道:“若你们之前不去找太子的麻烦,借张荣鲲搞事去坏掉太子的名声,他们又怎么会把当年的事翻出来?皇储废立,事关重大,我说过了你不要插手,为什么你一丝一毫都听不进去?”
“我为什么插手?你还不清楚吗?他明明早就知道季灵芸是怎么死的,这么多年来装什么生病把往事都忘了的戏码,倒把我们哄得团团转。从小就心思那么深重,现在大了,就更了不得了。你知不知道朝堂上下多少人私下里传言,将来太子肯定是个比今上更称职的皇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还不是因为他早就迫不及待想取而代之了?这种狼子野心之人,你还一门心思护着他呢!”
不得不说这番话句句击中了陈见浚的软肋,他面色铁青,坐回到桌案后面不说话。
“如果不是你一再纵容他,他怎么敢这么放肆?我的兄弟又怎么会死得这么惨!”金铃儿说着又哀哀哭泣起来。
“好了,不要哭了!”陈见浚头痛无比。“你先回去,等会儿我召太子过来把事情问清楚再说!”
“什么叫做把事情问清楚再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说的话?他这次谋害了我的兄弟,下次就会直接谋害我了!我的死活你是不想管了是吧?算了,现在就让我死了算了。”说着坐在椅子上拍着桌案痛哭。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陈见浚气恼道。
“废了他!把他贬为庶人!”金铃儿恨恨地道。只要他不再是太子,撮扁捏圆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那不行!”陈见浚拒绝道。他虽然恼火太子大了翅膀硬了不听话,也忌惮太子势大威胁到他,但从祖宗基业的角度来说,陈祐琮确实是一个优秀的储君,废掉他代价太大。
如今天下看似成平,却内忧外患不断。正需要一个像陈祐琮这样既能稳得住,做事情又干练的君主在守成的基础上发展国力。
“好!好!”金铃儿气得嘴唇哆嗦:“那你就等着看吧。看他是怎么一步一步治死我的!他亲妈怎么死的,你记不得了,他可记得清清楚楚。他想找我报仇不是一天两天了!”
“有我在,没人敢动你!”陈见浚气道:“你既然现在这么害怕,当初为何又偏偏要去害季淑妃呢?虽然她被封了淑妃,还能越得过你去?”
“我为什么要害她?你问我为什么要害她?”金铃儿越说越激动:“她要是不死,你们早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去了,还能有我的位置!?你说她越不过我,是!她在名号上越不过我,可实际上呢?你封了她做淑妃之后,那一个月你去了她宫里几次?到我安喜宫几次?如果有她在,恐怕我早就被挂在贵妃的架子上,到一边做风干的老腊肉了,你眼里还能有我?”
陈见浚用手抹着脸,无言以答。
金铃儿继续说:“别忘了当年你亲眼看着你叔皇帝打死人,晚上吓得尿床,是谁搂着你暖干的!你忍饥挨饿的时候,是谁做针线快做瞎了眼,拿去换钱买点心给你加餐的!是谁在别人都走了、逃了之后,还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留在你身边伺候你的!没想到我金铃儿掏心掏肺,肝脑涂地对你,到老了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我不仅无儿无女、自身难保,我的家族也将面临灭顶之灾。我这一辈子都过得是什么日子啊!”说着哭了个声嘶力竭。
一段话又勾起了陈见浚对往事的回忆,他有再多气恼,这会儿也对金铃儿发作不起来了。他安抚道:
“你先不要哭了,当心身子。废太子之事,容我再想想。”
金铃儿不答,只是哀哀哭泣。陈见浚长吁短叹,不停哄劝她。
金铃儿哭得几乎昏倒过去。陈见浚召来怀恩和玛瑙,让他们带着其他几个宫女和宦官把皇贵妃扶回宫去好好休息。
金铃儿走了之后,陈见浚摊倒在桌案后的椅子上,直喘粗气。
过了一会儿,怀恩回来禀报,说皇贵妃回到安喜宫去,服了太医开的安神药,躺下休息了。陈见浚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感觉放松了一些。
怀恩问道:“陛下要不要回东暖阁休息一会儿,睡个午觉?”
陈见浚摇了摇头:“不用。”想了一下又道:“你去把太子给我叫来,我有话要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