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一个小宦官托着一个托盘来到门外,怀恩出门,小宦官低声跟怀恩说了几句,怀恩接过托盘,转身进门。
怀恩向陈见浚道:“启禀陛下,汪直已经咽气了。”
陈见浚烦躁地叹了口气:“先找个地方停放,待查明原委之后再行安葬。”虽然他恼恨汪直,但毕竟汪直跟了他这么久,替他做了不少事。汪直死了,再要找个人主掌西厂,又要费一番功夫。
“陛下,汪直随身带着的东西小子们给拿过来了。”
“把刻有他名字的腰牌拿去烧了吧。”陈见浚吩咐。
“是!另外,还有几样东西,陛下您要不要看一看……”怀恩小心翼翼地说。
“还有什么东西?”陈见浚诧异道,“罢了,拿过来朕看看。”
怀恩端过来托盘,掀起了上面盖着的布。
陈见浚打眼看了一下,勃然大怒:“他就是带着这些东西去昭明真人哪里的?”
托盘里除了几样零星物品之外,赫然还放着一根玉·势和一个晶莹剔透,注满油膏的水晶瓶。
怀恩低着头不言语。
“把他给朕抽个稀烂,尸身扔到乱葬岗去喂狗!”陈见浚气得浑身颤抖,只觉得汪直死得太快太容易了些。
怀恩跪了下来:“陛下,老奴有几句话想讲。”
“你说!”
“前不久,底下有人偷偷议论,汪直靠着西厂提督的位置,勒索大臣,恐吓内官,收敛了千万贯资材,在京郊广置田地。又趁着选宫女、宦官的机会,将一些少女和少年安置进他的庄园中,凌虐杀害。老奴不知传言真假,所以没有立时回禀陛下。然而看汪直如今的行径,恐怕这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居然还有这等事?给朕好好去查!”陈见浚咬牙切齿。
午后,陈见浚又来到飞仙宫。这次张惟昭是在原来辅助陈见浚修炼的丹院中接的驾。
陈见浚见到面颊红肿,嘴唇破裂,脖子上环绕着一道青紫色痕迹的张惟昭,在心痛之余,加深了对汪直的痛恨。
然而,心痛归心痛,他心底里的谜团依然要向她寻求答案。
“汪直为什么会在半夜潜入你房中?”陈见浚问。
“我不知道。陛下应该去问汪直。”张惟昭回答。
“他已经死了。”
“那就没人可以回答了。”
“他潜入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陈见浚的声音很低,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半转过头,眼睛并不看张惟昭。
“他刚刚潜入,我就发觉有异动,因而出了内室查看,他见了我,大骂我是贱人、妖孽,死有余辜。上来掐我的脖子。我奋力反击,摸到案上裁药的剪刀,刺伤了他。”张惟昭的声音压抑却平稳。
“只有这些?”陈见浚回过头来看着张惟昭。
“只有这些。”张惟昭看着陈见浚,把眼神的凝视控制在三十秒左右。太早回避对方的目光,或者有意延长对对方眼睛的凝视,都是撒谎的征兆。
实际上,汪直当然不止说了这些。陈见浚宠幸不成甩袖而去之后,张惟昭推断出汪直会在十二个小时之内来责问她,因此早有准备。当汪直潜入她的房中,气愤地指责她破坏了他们的原定计划,张惟昭做出傲慢而轻蔑的姿态激怒汪直。
汪直的情绪本来就极为不稳定,于是忍不住对张惟昭出手,在他掐住张惟昭的脖子的时候,张惟昭露出脆弱的表情和痛苦的呻吟。一贯桀骜不驯的张惟昭这次在自己手中痛苦呻吟出声,让汪直兴奋至极。就在他沉浸在癫狂的情绪中的时候,张惟昭抽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剪刀,刺中了他。
这是张惟昭第一次杀人,而且是有预谋地杀人。出乎她意料的是,刚刚听到陈见浚亲口吐露汪直已死的消息之后,她并没有很多情绪的波动。她早年接受的教育给她灌输的观念是:杀人是有罪的,不管是因为什么目的。但是现在她愿意承担这个罪责,以阻止汪直残害更多无辜的人。
听到张惟昭的上述回答,陈见浚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张惟昭依然是完整的,干净的。但他却又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因为他没有办法从张惟昭的叙述中猜出汪直的意图。
陈见浚在屋子里踱步,走了一个来回之后,他转身问张惟昭:“你是医心师,你通达人心,依你来看,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
“他疯了。老早就疯了。他应该早就有了孽杀人取乐的行径。”张惟昭想了一想说。
这话与怀恩早前说汪直涉嫌虐杀宫女、宦官的话不谋而合。同时,张惟昭的判断还让陈见浚想起另一件事。汪直主掌西厂,有一些明面上解决不了的事情,就由西厂这个特务机构私下里进行。汪直担任西厂提督之后,发明了更多的酷刑刑讯犯人,比如把滚烫的水泼到人身上,然后用铁刷子刷皮肉。或者削尖木桩,让犯人坐上去。
陈见浚不是不知道他这些行径,虽然觉得他手段有点过激,只是因为他办事特别快速高效,陈见浚也就没有过问这件事。现在把这些事情串联起来,他发现,汪直确实在老早以前就出现了一些异样的苗头。
“为什么他会盯上你?”即便已经相信了张惟昭的话,陈见浚还是忍不住再追问一句,张惟昭素来得他的看重,汪直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敢对张惟昭下手?
“他特别不喜欢不驯服的人。想来教训异端,虐打到听话,是他的嗜好吧。”张惟昭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冷笑。这确实是实情。
陈见浚也知道张惟昭说的是对的。汪直在掌管西厂的时候,好大喜功,剪除异己,这些他也都知道。只是因为他对自己是特别驯服的,所以陈见浚觉得作为一条好用的狗,这也没什么。
谁不喜欢驯服的人?谁不想让奴才都好好听话,不生异心,就连自己不也是这也的吗?
想到这里,陈见浚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霍然转过身看着张惟昭的眼睛:“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也是疯的?”
张惟昭的眼睛像深潭一样,看着他不说话。
“果然,果然!”陈见浚仰着头哈哈笑了起来。“恐怕在你眼里我的种种举动只是疯癫狂态罢了!”笑声却凄厉悲凉。
“我并没有把您看成一个疯子。在我眼里,您是一个有着很深的创伤的人。”
“很深的创伤,很深的创伤……”陈见浚嘴里念叨着:“你不是医心师吗?你来给我疗伤啊?可是你只想把我推开。”
“我是医心师。可我首先是一个人。没有可能在你践踏我的意志,囚禁我的身体的时候,还让我救赎你。奴隶是不会有力量救赎任何人的,奴隶顶多只能顺从和讨好。”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呆在我身边,给你荣耀和地位,这是践踏和囚禁你吗?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在你眼里,我和汪直是不是没有什么差别?”陈见浚痛心疾首。
“你觉得我以宠妃的身份,呆在您的身边,您心理的空洞就会填平,痛苦就会消失吗?不会的。医心有医心的规律,就是要一点一点去面对,一点一点去做功课,一点一点好转。没有一个人,能够成为另一个人的灵丹妙药,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马上就可以得到永生幸福。这只是一个幻觉。”
陈见浚冷笑道:“那你如果成了太子妃,就能医好我的病了是吧?”
张惟昭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既然你不想做皇贵妃,你就在飞仙宫呆着,当你的昭明真人吧。我当多久的皇帝,你就当多久的真人。囚禁就囚禁,你又能奈我何?”说着拂袖而去。
汪直因为触怒了皇帝被杖毙,扔在了乱坟岗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朝野,群情震动。
汪直的仇家赶到乱坟岗,将他的尸首零割碎切,瓜分一空。
汪直行事日益乖僻狠厉,得罪了不少人。但之前一来陈见浚用惯了他做事,二来他又有金贵妃撑腰,因此没人能撼动得了他。
然而,谁知这半年来峰回路转,宫中的局势发生了奇突的变化。先是金贵妃倒台,后来又是汪直离奇身死。坊间流言纷纷,然而并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市井间老百姓最喜欢议论的,就是从汪直的府上和田庄搜出了多少奇珍异宝,又放出了多少娈童美婢。
而朝臣们最关心的,是谁会成为汪直的继任者。但是陈见浚只临时指认了一个副手代摄提督之职,好几天过去了,也没有正式任命下来。
有按捺不住的朝臣去问掌印太监怀恩。怀恩一向嘴巴很紧,什么也不透露。
同样低调的,还有被解除禁足的太子。许多人都想弄明白,太子被解除禁足和汪直之死之间有什么关联,但最后也没得到什么确切消息。
陈祐琮这次出来,人瘦了些,原来温润和煦的面孔,开始变得冷峻起来。
他自己很明白,凛冬就要到来了,接下来他要面临的局面会更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