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坤和宫内,张皇后自恩梵口中听到了今日东陵之事后,却是并不愤怒,反而有几分幸灾乐祸般的笑意。
“难怪圣驾这么早便回来。”张皇后说着又忍不住的笑了起来:“想必他当时的脸色定是好看的很!我没看着倒真是可惜了!”
恩梵有些奇怪了,她本以为皇后娘娘在这事上是会与皇叔同仇敌忾的,毕竟百年之后,张皇后也是需葬在东陵,躺在承元帝身边的。
似是看出了恩梵的疑惑,张皇后笑了一阵,与她解释道:“死后之事,我是向来都不在意的,陵寝建的再好又如何?总不过是枯骨一副,有这心力,倒不若活着的时候肆意快活些!”
恩梵皱眉打断了她:“娘娘春秋正盛,长命百岁呢!”
张皇后闻言就又笑了起来,扭头对着绮罗摆了摆手,绮罗知趣的略一躬身,领着殿内侍人退了出去,自个也守到了外间。
张皇后见状,这才对着恩梵提起了正事:“你是怀疑,这事福郡王早已知情?”
“是,以大堂兄的能耐,在工部待了这么久,不至于一点都没发现才是。”恩梵没法说明自己重活一世的事,便只是将工部与何尚书之前的不对都一一说了出来。
这便已然够了,张皇后沉吟一阵,慢慢开口道:“若当真如此更好,便是并不知情也无妨,想要将福郡王拉下水,这事还需从那何尚书身上下手,本宫这便叫人查查他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这是不计真相如何,都要想法子另何尚书供认福郡王的意思了。
没想到皇后娘娘比她还要果决,恩梵带了几分玩笑夸赞娘娘有勇有谋,接着又道:“我想着便是问不出什么证据也无妨的,总之我这几日面圣,时时提上几句,能另皇叔心里有根刺就成。”
“你这小子,倒是愈发奸猾了!”张皇后瞧她一眼,却是忽的正了面色:“不过你这两日就莫到宫里来,没事也别往圣人跟前凑,便是他召了你,你也小心应对着,话能少说便少说,能不说就不说!”
恩梵有些莫名,她自觉在发现东陵漏水一事上算是立了功,正打算一鼓作气,在承元帝面前留个深刻印象,讨个好呢,却未想到皇后却好似她做错了什么一般。
彷佛看出了恩梵的疑惑,张皇后面色难辨:“所谓伴君如伴虎,你这个时候去他跟前,讨的可不一定是赏。”
说罢似乎怕恩梵不信一般,又强调道:“莫要不当回事!便是我这皇后,你以为我便当真无所顾忌,可以随意惹怒于他吗?瞧着厉害,也不过是在他划下的圈里威风罢了!”
恩梵闻言一滞,张了张口,但看着皇后眼中的自嘲,却又是一时无言。
好在张皇后说罢后也摆了摆手,便略过这事说起了要留恩梵在宫里用膳云云。
恩梵便也只作不知,答应这两日都乖乖在府里待着后,便顺着皇后的话头说起了御膳房近日的菜色,又点了两道菜,两人一面用膳一面闲谈了几句,张皇后起了兴致叫了两个宫中乐师,席间也算得上是其乐融融。
近一个时辰的功夫转眼而过,膳已用过,恩梵瞧着时候差不多,便欲起身告退,正好此时门外的绮罗躬身入内,对着张皇后低声禀报道:“娘娘,丽贵人御前失仪,圣上方才已下令杖毙了。”
进宫的次数多了,恩梵也清楚这丽贵人是宫中新宠,本只是一教坊司的舞女,后被帝王看中封为选侍,承宠过后便一跃升为了贵人,之后也恩赐不断,当真称得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只没想到这么快就丧了命,直接杖毙,皇叔还真是一丝活路都没给丽贵人留……
张皇后听了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毫不在意的接着对恩梵道:“不早了,你跑了一天,也回去歇着吧。”
恩梵起身应是,转身后,还能隐约听见皇后娘娘那平淡的吩咐声:“再往后怕是不止这一个……,先叫他们挑出几个好的来备着……”
秋日渐凉,猛一出了和暖的内殿,恩梵禁不住微微一颤,心内却是明白了皇后之前要她这几日少进宫来的意思。
皇叔喜怒不定,她赵恩梵,甚至于皇后娘娘的分量,不知道在帝王盛怒之下,能比丽贵人重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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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恩梵起的比往常还早了些,按着承元帝的旨意,她今日要好好审审已然入狱的何尚书,查清东陵之事从上到下到底还有多少人知情不报,甚至代为隐瞒。
知道她要往天牢去,怀瑾特意给备下了一身深色的衣裳,又给两条帕子都细细的熏过了香:“若是受不了,就拿帕子捂了口鼻,好赖能挡一阵。”
恩梵故意压低了声音:“这么姑娘家的动作,叫旁人见了,怀疑起我怎么办?”
怀瑾不为所动的将帕子叠进了恩梵胸前,叹了一口气道:“这么多年,连我都只当自个伺候的是公子了,谁会怀疑?”
恩梵也不介意,又言笑几句,便出门找了苏灿几个府内侍卫。
满面书生气的苏灿还是照旧一身精干短打,只是今天身后却并未背弓,只是在腰间配了一把短匕,发现恩梵的目光后,主动解释道:“天牢逼仄,弓箭施展不开,若有个什么,倒不如短兵器方便些。”
虽觉着自己在天牢内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苏灿这是一片忠心,恩梵倒也并不说什么丧气话,只笑着夸赞了,便起身上马,一并往天牢行去。
天牢虽说是建在地上,但进入其中,却反而比昨日深藏山下的东陵还更阴森可怖一些,两回加起来空活几十余年,恩梵倒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地方,昏暗阴潮且不要紧,只整个牢内四处弥漫的疯狂死气,却直叫人难过的紧。
“福郡王可曾来过?”恩梵开口问道。
“未曾,您是第一个来提这罪人的,地上不平,公子小心些!”牢头是个满面凶悍,却偏偏低头哈腰,努力作出一副恭敬讨好样子的壮硕男人,也直叫恩梵看的阵阵难受。
故而等的何尚书被带到刑室之后,恩梵便立即不在理会他,对身着囚服的何尚书伸了伸手:“何大人请坐。”
只隔了一夜,何尚书衣衫虽难免凌乱些,身上看起来倒是还没遭什么罪,只是有凌迟之罪等在前头,整个人瞧起来都有些失魂落魄的恍惚之感,恩梵让坐,就一言不发的坐到了刑凳上。
之后不计恩梵开口问什么,也都只是坐着,一声不吭。
“嘿嘿公子,像这种人,刚进来还不知道天高地厚,等的上几遍刑就老实了!”牢头在旁讨好的笑着,搓着手满面都是跃跃欲试。
恩梵顿了顿,想到何尚书昨日里宁愿自个受千刀万剐的凌迟之苦也要为乡下九族们求情的志气,到底还是摇了摇头,只开口道:“罢了,去,将他的妻女带过来!”
牢头似有些失望的撇了撇嘴,不敢说什么,低头答应了便转身去了。
何尚书出身贫寒,之所以能一路走到今日,除了自个的坚忍志气之外,也少不了他娶了一个家有薄产的富商之女,有了岳家出的钱物,这才能安心的不事生产,一路考上来。
真说起来何尚书的岳家不过一商户罢了,家财也不过在镇里乡下还算能数得着,以何大人之后户部尚书的官位,之后是完全可以不将糟糠之妻放在眼中的。
但何尚书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从始至终都与妻子相敬如宾,便是这许多年,膝下只得了一女,也至今未曾纳妾。
恩梵之所以此刻对他这般客气,多少也是因着知情之后,对其有几分欣赏的缘故。
听到了妻子女儿要过来,何尚书面色一震,总算抬头看向了恩梵,双唇颤个不停,却只是欲言又止。
恩梵这次却并不理会他,反而也缓缓坐了下来,甚至与身后的苏灿说起了闲话。
这般未等多久,门外便有了动静,一个鬓发散乱的妇人便紧紧护着一个幼小的身形被推搡了进来。
“老爷!”“爹爹!”
这两声呼喊一起,何尚书终是忍不住的站了起来,一手拉了一个,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恩梵在后头静静地立了一阵,等着场面略微平静了些,便满面真诚道:“我知道何大人已是不畏生死,只是妇孺何辜?我今日此来是为了何事你想必也清楚的很,若大人能老实交代东陵之事到底还有谁牵涉其中,旁的不说,你的妻女我赵恩梵还是能护得住的!”
恩梵说罢,看着何尚书的面色,想了想,又对着两人怀里那至多不过十岁的小女孩,叹息的加了一句:“这么好的岁数,大人怎么舍得看着她沦入教坊司呢?”
罪臣妻女,除了赏与有功之臣为奴婢之外,便的确是只剩下没入教坊司这一条路了,尤其如眼前这女孩这般岁数的,扔进去调/教个几年,等得到了豆蔻年华,出来之后会如何便更不必多说。
甚至于还不如外头寻常的青楼女子,起码外头的妓子运气好了还能赎身,教坊司中的罪奴,却是要在其中耗尽一生,甚至生下孩子来也要继续为奴的。
何夫人显然这其中的干系,闻言紧紧攥住了何尚书的衣袖,语带哀求:“老爷!”
何尚书面色惨白,嘴唇翕动了几次,却是缓缓伸手摸了摸女儿发心,声音嘶哑的吓人:“畔儿你记着,我何家的女儿,只有清清白白的鬼,没有忍辱偷生,败坏门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