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步走出来,走到殿中龙床能看到的位置,星眸如水,冷意四射,缓缓抬起的面庞陌生,可神态却让人似曾相识。
几乎是一瞬间,慕云歌便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云娆!
魏时察言观色,也很快明白这人的来历。他眸中闪过一丝错愕,听了云娆的话,立即看向慕云歌,等待她给自己一个提示,慕云歌点了点头,魏时的心中就有了底气,他从床榻前退后一步,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给云娆。
云娆一步步上前,紧紧盯着武帝的眼睛,心中不断闪过很多旧事。
她想起当年二八年华嫁给唐叶时,在红盖头挑起的瞬间见到的容颜,那是年轻时的武帝,那时候的武帝还没有现在这么浓重的戾气和猜忌之心,满眼都是失去的难过;她想起儿子故去,多年后的重逢,在金陵的街头,两人擦肩而过,武帝惊喜的面容;也想起那个满月夜,他的野心终于暴露出来,想起他毫无人性的威胁、追杀……
她还想起了德贵妃,想起那个在宫中耗费了所有年华的女子,想起德贵妃曾用那么羡慕的目光看过自己,想起她曾答应过德贵妃,终有一天会实现德贵妃的愿望,带德贵妃离宫,可那个女子却过早的夭亡在这深深宫廷,折损在眼前这人的手里……
她还想起容子鸿和慕云歌,一个是她深爱的丈夫,一个是她心爱的孩子,却都因为这个男人,父子分离、母子不得相认!
容子鸿……
只要提起这三个字,云娆的心就是一阵阵抽痛,眯起的眼睛便盛满了刻骨的仇恨!
当年若非武帝紧追不舍,她本不会遇见容子鸿,可也是因为武帝的紧追不舍,才会暴露容子鸿的别宫,最终让容子鸿所有的秘密暴露在野心勃勃的穆家人眼前,失去了最后的庇佑……
云娆站在离床榻最近的位置,望着垂垂老矣的男人,心中的痛快之意渐渐涌了上来。
“中书令,你为何入殿?”紧随着慕云歌而来的中书令被突然点明,清冷的嗓音带着熟悉,让武帝眸中的疑惑更重。
中书令一愣,此刻才觉得往日熟悉的婢女有些许不对,一边忙着对婢女打手势让她过来,一边低声回禀:“陛下,臣奉召而来,听候陛下吩咐。”
云娆完全无视他的手势,不等武帝说话,又道:“陛下叫你来,是为拟旨而来。请你即刻拟写一道圣旨,册立魏时为储君,择日入主东宫!”
“这……”中书令吃了一惊,对这等胆大妄为的话显然有些接受不了。
他看向武帝,指望着床榻上的君王能给一个准话。一个宫婢为何越权,他悄悄扫了一眼魏时和慕云歌,再看看默默不言语的齐春,便什么都知道了。这道圣旨拟还是不拟,武帝首肯还是不首肯,怕都只是形式而已了,如今这满朝上下,还有谁敢于誉王殿下争辉?
武帝也是被这样的话震惊了,他张了张嘴,正想反驳,忽然,藏在心头的那点熟悉感蓦然放大,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武帝一下子坐了起来,颤颤抖抖的指着云娆:“你……是你……”
“中书令,你还不快去?”云娆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没有回答武帝,还是重新吩咐中书令。
中书令这次可再也不敢小看云娆,一个宫婢打扮的女人说话,誉王殿下、誉王妃、齐大总管乃至陛下都无人反驳,这人怕也不是普通宫女。他再也不敢怠慢,应了一声是,躬身退到昭德殿后,开始拟写诏书。
中书令一走,云娆这才转头,看向魏时和慕云歌和齐春:“你们三个也退到殿外。”
魏时和慕云歌对视一眼,慕云歌轻轻一扯魏时,两人手牵手离开了昭德殿。
两人一走,齐春顿时露出犹豫的神色,不知自己到底是该走,还是该继续留着,承受云娆杀人一样的眼刀。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躬身退下,紧随魏时和慕云歌离开。
云娆做这些事,武帝的眼睛一直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瞧,见她支退了所有人,他便吃力的撑着坐得更高了一些,微微喘了会儿气,待气息平顺了一些,他便对云娆招了招手:“你,过来!到朕的身边来。”
云娆依言走到他身边,却并未坐下。
“把面具拿下来。”武帝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她的脸,脑中闪过当年她的音容笑貌,闪过那日魏时大婚时,天坛下惊鸿一瞥的身影,他便猜到云娆是易了容的。
云娆抬手缓缓摸了摸自己的脸,嘴角勾起邪恶而刻薄的笑容:“陛下以为,这张面具之下,还是当年人人贪图的秀美面容吗?陛下不怕看了会觉得失望?”
“拿下来!”武帝语气中已带了几分愠怒:“朕让你拿下来!”
云娆定定的看着他,笑意更深,缓缓抬手绕到耳朵后,从面上撕下来一层皮。
这层皮还没撕完全,耳边便传来武帝一声细长的抽气,同时,他的身子不自觉的颤抖,整个人往后缩了缩,好像见到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东西。
眼前的这张脸没有当年一丝半缕的美艳,有的,只是从额头一直到下巴的烧伤,狰狞可怖,许是长久不曾见光的缘故,透着苍白和毫无生气,乍然一看,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连眼神都是恶毒的!
这人,哪里是记忆中那个留存了半身的影子?
武帝失声尖叫,声音几乎穿透了整个昭德殿:“你不是她,你不是白九!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她,怎么,一别多年,陛下竟已不认识我了吗?”云娆随手将撕下来的面具丢在脚边,嘴角的笑容更是邪恶,她的声音也空洞得不带一丝生气:“当年,你我在金陵街头重逢,我救了你,你许我容身之所,我不相信你全忘记了。你若真忘记了,又怎么会对我的女儿念念不忘,即使她如今已是你的儿媳!”
嫉妒的恐惧和震惊一点点从心底蔓延,武帝看着眼前的人,她的冷言冷语完全正确,是他从不肯吐露的秘密……
可是,心里的人是为何变成了这样?
他不明白,但理智还是抓住了最关键的几个字,他睁大眼睛,眼前的面容虽然狰狞,可细细看去,没毁掉的那半边脸果然是曾经熟悉的容颜。他满脑子都是她最后那一句话:“你的女儿?云歌是你的女儿?”
“是,她叫云歌,你如此聪明,难道就没觉察到什么吗?”云娆拍了拍衣袖,刚刚端着笔墨纸砚,她的袖子上有些许墨迹:“你可能不知道,我不姓白,更不叫白九,我的真名叫云娆。漫步云端的云,妖娆多姿的娆……”
她慢悠悠的坐下,在武帝伸手够不到的地方,用最轻松的语气将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当年拜你所赐,我从九摇山落下离滔江,可惜,上天不想让我就这样冤枉的送了命,所以,我得救了。他救了我,我便以身相许,后来,我们就有了云歌。算起来,已是十七年过去了,云歌一转眼间也已及笄,日子过得可真快。最难得的是,她得你疼爱,从一个低贱的商女,一步步成为如今的誉王妃,将来,她还会做太子妃、皇后,你说,我是否该感激你呢?”
“不可能!不可能!”嫉妒、恐慌、失落、委屈……武帝的心里一瞬间就被各种各样的情绪填满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挥舞着手臂愤怒的嚷嚷:“朕不信!你骗朕,你怎么可能还活着,还生下了别人的孩子,你当年……你明明是喜欢朕的!”
云娆看着他憋红到紫的脸,可怜可悲的啧啧叹息着摇头,她低低的说:“喜欢,也可以变成不喜欢。当年赵皇后不也是极其的喜欢你吗?”
可是后来呢,她跟季如甫偷情,还生下了三皇子,给武帝带了个天大的绿帽子!
这无疑是武帝心底最隐秘的伤,不能碰触,他本就在极端激动之中,乍然受到这样的刺激,压根儿承受不住。
武帝的身躯狠狠的一晃,随即重重的跌回靠垫上,侧头就喷出了一口血。
“这就承受不了了?”云娆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又说了另一句更为打击武帝的话:“其实你身边原本是有视你如命的人的,可是你彻底伤了她的心。德贵妃,多傻啊,当年在我耳边一次次说你的好,只希望能达成你的心愿。可是最后,她也变了,你对她而言不再重要,她只关心自己的儿子了,所以,她可以将我还活着的消息一直隐瞒不说,让你苦苦寻觅、暗自神伤了快二十年!”
“德贵妃!裴卿雅!”武帝愣愣的听完,重锤一下下的砸着床榻,低声咆哮出声:“她竟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朕?”
云娆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她含笑着、欣赏一般的看着武帝的狼狈,看着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男人露出落水狗一样的姿态,想起地下的亡魂,报复的快感从心底蔓延开来。
“你为何入宫来?”武帝发泄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眼中重新闪出希望的光彩。
云娆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微笑着给予武帝最后一击:“因为我想亲手夺走你最看重的皇位,然后,亲眼看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