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难留,时易损。一月的时间如同潺潺东流的溪水,就那般安静而平常地逝去,留不下一丝痕迹。

卫成泽被从睡梦中唤醒的时候,还有些微的怔忡,似是还未从那不真实的梦境当中清醒过来。

窗外的天是蒙蒙的灰,远处有公鸡啼鸣的声音,屋外的丫鬟急不可耐地催促着,带着她的年纪特有的生气。

许是那种独属于年少时的活力太过又感染力,便是卫成泽,听到红笺那絮絮叨叨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又检查了下身上穿着的衣物,确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之后,才出声让候在屋外的人进来。

嫁衣他前些日子就已经试过了,本就是按照他的身形定制的,些许不妥帖的地方也已经修改过了,自是再合适不过的。

许是为了表明郑重的态度,古时的婚礼不仅规矩繁琐,便是那一身的喜服,较之平日里的穿着,也要麻烦许多,若是没有人帮忙,让卫成泽自个儿把它穿上,还得费上不小的功夫。

总归是这样的日子,卫成泽也不愿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哪怕他平日里确实不喜别人近身,但在这种时候,还执着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太过惹人生疑了,卫成泽并不想在最后的关头节外生枝。

反正以红笺那个小丫头的粗枝大叶,这么点时间,也不会察觉出什么。至于绿萝,就更不必担心了。

聪明人,向来都不需要别人告诉他该怎么做。

替卫成泽套上一层一层的嫁纱,红笺手上的动作不停,眼神却控制不住地朝卫成泽的胸前溜去——没办法,平时更衣之类的事情,卫成泽从来都不假她们之后,以至于这两个贴身丫鬟,跟了自家小姐这么多年,却连对方的身子都没有见过,好奇自然是免不了的。

而不管是原主还是卫成泽,在掩饰自己的身份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掉以轻心,寻常所穿的衣服,总是能稍微遮掩下自己的某些部位,以免让人看出不对来。

当然,实际上以他如今的年纪,就算不做这种事情,也不会有人对此感到奇怪的。

就比如现在的红笺。

悄悄地瞄了卫成泽的胸口好几眼之后,红笺忍不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脯,突然就觉得自己了解了为什么自家小姐总是不肯让她们近身的原因。

红笺一边在心里感慨着,就算是看着任性跳脱的小姐,其实也有着某些小女孩的细腻心思,一边抬起头来,却不想正与卫成泽那似笑非笑的视线对了个正着,顿时,偷窥被抓包了的红笺表情一僵。

“……”脑中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红笺眨了眨眼睛,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开口说道:“小姐你别担心!你以后肯定也会有的!”

卫成泽:……

绿萝:……

察觉到两人古怪的神色,红笺似乎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满了,于是再次出声补充:“就算没有也没关系!”说着,她的目光一转,落在了绿萝的身上,“绿萝的胸也是平的!”

绿萝:……

卫成泽:……

听到红笺的话,卫成泽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绿萝的胸前,惹得绿萝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一抹粉色,难得地露出了羞恼的神色,带上了几分平日里极少见到的小女儿姿态,看得红笺都有点呆愣。

她恶狠狠地瞪了红笺一眼,颇有些咬牙切齿地丢了句“你给我等着”,就不再理会终于回过神来,一脸懊恼的红笺,继续折腾卫成泽身上那套繁琐至极的衣服了。

红笺自知理亏,略带心虚地吐了吐舌头,继续忙活着手里的事情了。

卫成泽见状,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心情也跟着高扬了起来。

除了嫁衣,其他的准备工作自然也少不了。

画眼描眉,梳发挽髻,点缀首饰……卫成泽懒散地坐在木凳上,任由旁人摆弄,听着那好命婆的祝福吉祥之语,视线落在铜镜上,半晌都没有移开。

镜中那模糊的面容,在几人的摆弄之下,变得越来越陌生——不,这本就不是他原本的样貌。

时间过去得太久,卫成泽甚至都有些记不清,自己最开始的容貌,是什么模样了。

在那个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想过结婚这回事,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以女人的身份,穿上鲜红的嫁衣,与另外一人举行那样一个昭告天地的仪式了。

还真是……有种说不上来的不真实感。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卫成泽抬起手按在左胸口,有点辨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小姐?”看到卫成泽的动作,绿萝忍不住出声。

她知道自家小姐虽然看起来有些不靠谱,做事全凭心情,但实际上心思细腻,看事情也格外通透,因此在这种时候生出感伤的情绪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事实上,不止是卫成泽,便是她自己,这会儿心口都有种说不上来的难过。

绿萝不知道那莫安凛是什么来头,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取得卫成泽的欢心的,她唯一知道的是,今天之后,她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见到自家小姐了。

不管是她还是红笺,都不会作为陪嫁丫鬟,随着卫成泽一块儿离开。

“嗯?”似是没有察觉到绿萝的想法,卫成泽轻轻地应了一声,并没有转开视线。

“我……”绿萝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在半途停了下来,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小姐你……以后还会回来,看看……老爷和少爷吗?”

听到这话卫成泽才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来朝绿萝看过去,却没想到,竟看到了绿萝那有些泛红的眼眶。

他愣了愣,看着绿萝那努力摆出与平日里一样平淡的神色的模样,突然双唇一弯,笑了起来。

卫成泽当然知道,绿萝想要问的,并不是这个。比起卫长生他们,她更想知道,今后自家小姐,会不会就那样把她们两人给忘了,再也不作理会。

“傻丫头,”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绿萝的那袋,卫成泽笑着看向因为绿萝的话,也流露出不舍与难过的神色来的红笺,“我还打算在你俩成亲的时候,坐在高堂的位置上的呢。”

这两个丫头都是父母双亡,小时候就被人牙子给卖进了卫府,可以说是和原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不能说不深。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你们会不会嫌弃?”卫成泽这话就是调笑了,不说莫安凛那只要一摆出来,连当朝皇帝都得以礼相待的妖怪身份,就说他自个儿作为卫府的小姐,只要这两个丫头所嫁的人不是什么高官皇族,别人铁定都是上赶着求他坐那个位置的。

这一点,绿萝自然也知道,闻言不由地笑了出来。红笺虽然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也听明白了自家小姐的意思,脸上那因为离别在即而流露出来的感伤也淡了许多。

不得不说,女人花在梳妆打扮上的时间,永远都是其他事情所不能比拟的漫长。卫成泽虽不是女人,但因着此时身份的特殊,也享受了这么一次待遇。等到他身上的一切都打理好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这段时间里,卫成泽一直维持着坐姿,这会儿四肢都有点发僵了。

平日里大多半披着的头发被仔细地挽起,盘成妇人特有的发髻,各类首饰点缀其间,有种无法描述的艳丽。

盯着卫成泽看了一会儿,红笺忍不住出声感叹:“小姐你真漂亮。”

一旁的绿萝没有说话,但眼中浮现出的神色,显然是赞同红笺的话的。

卫成泽本身长相就不赖,寻常的时候即使多是素颜,也有着几分他人难以企及的精致,这会儿经过这样细致的打扮,更是将他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

——与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绿萝和红笺甚至都不敢认卫成泽了。

卫成泽闻言轻笑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卫长生在这时候推门进来了。

一进门,卫长生就看到了坐在梳妆台前面的卫成泽。见到他此时的模样,饶是早有了心理准备的卫长生,也不由地微微一怔。

挥手让其他人先行离开,卫长生在卫成泽的边上坐了下来。他盯着卫成泽看了好半晌,嘴巴开合了数次,却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

“爹?”见到卫长生这个模样,卫成泽不由地有些不安。卫长生见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拍了拍他的头,丢下一句“要是过得不好就回来”之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这个平时能说会道,时常做出一些如同孩子一样的事情的人,在这种时候,竟只有这样简单的一句话。

卫成泽按了按有些酸胀的胸口,神色有些莫名。

之后,就像是约好了似的,卫长生刚离开没多久,卫长安就寻了个由头过来了。

离家几个月,一回来就得知了自家妹子要嫁人了的消息,卫大哥的心情实在是有点复杂。尽管知道这两人确实是情投意合,而且在这段日子里,对于莫安凛这个人也有了大致的了解,但卫长安心头的那点郁闷,却是没有那么容易就消除的,是以这时候的话也就特别多。

不过,再怎么啰嗦,其实卫长安所有的话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要是那家伙敢欺负你了,回来大哥帮你揍他!

那恨不得现在就过去揍某个妖怪一顿的模样,看得卫成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紧接着,就是卫久安。

与卫长生与卫长安不同,卫久安并没有特意叮嘱什么,只是如同往常一样,随意地聊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不管怎样,你都是卫家的小姐,卫长生的女儿,卫长安和卫久安的妹妹。”踏出房门之前,卫久安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卫成泽一怔,继而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一个没有任何帮手的孩童,想要不露痕迹地隐瞒住自己的真实情况,究竟有多难?要知道,原主的生母离世的时候,他也不过才八岁。

再怎样聪颖的孩子,在那个年纪做事,也不可能滴水不漏。

而就连卫久安都能从中发现端倪,比卫久安更老辣的卫长生呢?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卫成泽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份感情,还真是深重。

卫成泽知道,无论是卫长生,还是卫长安,亦或者是卫久安,他们的那份关怀,都是属于这具身体,属于原主的,而不是他。

但是,这又如何?

他从来都是个自私到了极点的人,又怎会去在意别人的心情?

至少这一世,他确确实实,就是卫家的三小姐。

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