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面,穿白大褂的医生一走出来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医生,病人怎么样了?”
“我师父没事吧?”
“医生,那老先生还好吧。”
“医生……”
“医生……”
……
那医生被眼前这一群人弄得头晕脑胀的,他摆摆手道:“好了,好了,都把我吵晕了,病人没什么大碍,就是急气攻心晕了过去了,好好休息就没事了,你们要是不放心就在医院多观察几天。”
众人谢过医生之后,就都到病房里面看方文岐了,此时,方文岐还没醒过来,可能是没缓过来,也有可能是不愿意醒过来吧。
何向东蹲在病床前,一把抓住了师父的手,小脸上堆满了担忧的表情。
杨三在一旁宽慰道:“放心吧,医生都说了你师父没事的。”
何向东摇摇头,没有答话,他把师父的手拿起来贴在脸上,正是这张粗糙的大手把他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也是这双大手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还是这双手一直教他本事,好让他有安身立命的能耐。
在何向东眼里,师父从来都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没有事情是他办不到的,就跟神一样的。也是只有这一刻,他才发现那个神其实也是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年纪很大了的老人。
这么些年师父一直在给他遮风挡雨,这个巨人从来没有倒下过,可是今天这个巨人却倒下了,虽然医生说师父没有大碍,可是何向东还是很怕,他是真怕师父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了,何向东从来没有哪一刻有像现在这么恐惧过。
“你还来干什么?”
“走啊。”
“别进去。”
……
门口传来吵闹声,房间内的几人也赶紧跑出去看了,何向东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来了,他把师父的手再塞回到被子里面,起身往外走,眼神很平静也很冷漠。
出了门,他就瞧见了提着一大堆水果礼品的钱国胜,还有与他对峙的剧场里面的演员。
他什么话都没说就是冷冷看着钱国生,一步步朝前走去,就站在众人的最前面,和钱国生离的不超过半臂的距离。
杨三道:“东子,你快到后面去,等会打起来别溅你一身血。”看到自己老伙计变成这副样子,杨三也憋了一肚子火,这可不是什么良善人物,年轻的时候脾气爆的很,现在是年纪大了才有所收敛。
何向东用很冷静的声音说道:“不用了,三叔,这是我们这一门的事情,让我来处理。”
钱国生看着眼前这个小孩,鼻子里面缓缓呼出一口气,眉头皱了皱问道:“你是师父新收的徒弟?”
何向东回道:“你觉得你还配叫师父?”
钱国生面色沉了沉,也不敢和何向东对视,沉默了稍许,他沉声说道:“我就是想看看师父。”
“呵。”何向东嘲讽地笑了笑:“我师父现在躺在这里还没醒来就是拜你所赐,我师父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拜你所赐,还来看?你是嫌害的他还不够吗?”
钱国生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嘴唇颤了颤,最后默默叹了一口气,把礼品都放在地上,缓缓道:“我过些日子再来看师父。”
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何向东上前一脚把那些礼品盒踹地四处乱飞,怒喝道:“拿着你的东西滚啊。”
钱国生的背影僵住了,他紧紧握着拳头,似是想发作,但最终还是松开了,也没说话,就快步离开了。
待得人家离去,剧场那些演员才纷纷夸赞何向东。
“嘿,东子真像个爷们啊。”
“要我说就直接揍他。”
“这什么玩意嘛,谁要他的破东西,就得像东子这样踢。”
……
何向东却没有回话,眉头紧锁,神情也很是凝重。
林正军挥挥手把其他人都赶走了,病房外面就剩何向东,杨三还有他了,白凤山在剧场里面处理后事,没过来。
杨三点了一根烟,又散了一根给林正军,他皱眉道:“这人到底是谁啊,他是方岐的徒弟吗?为什么方岐见到他反应会这么大啊?”
何向东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林正军也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他道:“我倒是知道一点,以前老范倒是跟我唠叨过这里面的事情。”
何向东转头看他,神色严肃道:“告诉我。”
林正军看着这个样子的何向东,有些陌生,微微一愣之后,他点头道:“好,你师父这辈子除你还收了两个徒弟,还有几个口盟的弟子,没正式摆支。”
“刚才来的这个叫钱国生,这是你师父收的第一个徒弟,他也是孤儿,也是像你这样手把手养大的,一直带在身边,你师父也没儿没女是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的,只是后来的事情谁都没有想到。”
“解放后,国家成立了专业的曲艺团,艺人们也都翻了身,都成为人民艺术工作者了,大伙儿的劲头都很高。那个时候你们相声里面有一个相声改进小组,要说新相声文明相声,把老的臭段子脏段子都去除掉。”
“你师父当时也是很积极地在整改,最初都还好,只是到后来越来越不像味了,有些很好的东西都被改掉了,甚至于没过几年很多人都说把老段子一刀切给禁了算了,你师父说了大半辈相声了,相声就是他的命,你让他改相声行,但是让他把传统相声都给扔了,那他哪儿肯啊,一来二去,这也就有了怨气了。”
“还有就是你也知道你们这一脉出身不好,没有什么的好的传承,你师父也是问了百家艺之后才成的角儿,所以他跟很多老艺人都有师生的交情。而那个岁月,很多艺人在旧社会的时候可能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说了一些不恰当的话,后来这成分也就有问题了,专业团体也进不去,还遭受了很多不好的待遇。”
杨三听到这里也是感慨不已,他当初就是因为家庭原因没能进专业团,也没法再卖艺了,就蹬了几十年三轮。当年的是是非非,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谁对谁错。
林正军抽了一口烟继续说道:“你师父这人也是,还是跟那些人保持着来往,甚至跟一些问题很严重的艺人问艺学习,这样一来其他同志也就有了意见,包括那时候你师父的领导都跟他谈过好几次话,可你师父不听啊。”
“再加上你师父心又善,常常为那些人打抱不平,也许是被那些人的怨言给沾染了,你师父回到家也说一些不好的话,都是私底下说,可是谁都没想到的是去举报他的就是你师父从小养大的亲徒弟。”
“唉……我可以想象你师父那时候的心是有多受伤的,自己最信任跟儿子一样的徒弟,竟然是背叛他的那个人,唉……团里知道这事也不能不处理吧,当时很多人都在帮你师父求情,其实你师父只要写个认错书,好好悔过也就没什么大事的。”
“可是你师父倔啊,就没见过像这么倔的人,你师父愣是不肯认错,还直接退出来了,自己在家就什么都不管了,更是肆无忌惮的和那些人来往,嘴上也没个把门。而那个钱国生却顶了你师父的位子了,还得到嘉奖,呵呵……”
“再后来,就到乱了起来的时候了,你师父也因为过去的那些原因,第一批就被斗倒下放了,吃尽了苦头啊,再后来到处都乱,就没有你师父的消息了,你师叔老范也就跟我说了这么多。”
何向东紧紧抿着嘴,什么都没说。
……
晚上,钱家。
钱国生点着一支烟,看着窗户外的点点灯火,烟雾笼罩了他的面色,但依稀可以看出来他迷离的目光。
后面走来一个女人,把衣服披在钱国生身上,轻声说道:“老钱,你怎么了。”
钱国生狠狠嘬了一口烟,从鼻子里面喷了出来,却有些呛,他狠狠咳嗽了两下,脖子上的青筋都出来了,待得好受一点,他才沉声缓缓道:“我见着师父了。”
那中年女人也很吃惊,长大了嘴,问道:“师父在天津?”她也认识方文岐,当初她和钱国生就是方文岐撮合的,也是他给他们办的婚礼。
钱国生点点头,又狠狠抽了一根烟,神情很是落寞。
“那……”中年女人欲言又止道:“那……师父……还好吗?”
“师父不好,而我却是越来越好了。”钱国生盯着手上的烟头,自嘲地笑了笑,突然一把攥住了,烫红的烟头在他手掌的肉心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声,手掌颤抖,臭味飘起。
两行清泪顺着钱国生脸上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