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谭昭留下的“遗书”,他的尸体被葬在高高的悬崖上, 风吹过山岗, 也能将朋友的思念带向远方。

玉一霸衔着根草, 仰躺在墓碑前面。

而墓碑上, 赫然写着玉天宝之墓,挺简陋的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乡野村夫的墓地,毕竟这名字就一股子乡土味。

“臭二叔,你以为一坛酒就能收买我了吗?你当我玉一霸是谁!”真是越想越火大,玉一霸一下翻坐起来, 对着墓碑真是恨不得挖开来看看。

可最终他还是肩膀一耸, 声音略带一丝悲腔:“我今年满十八了,长得高大又挺拔,一拳能打十个你, 厉害吧!”

西门吹雪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父亲,但武学剑道却当真没的说, 作为一个连开蒙都用武功秘笈的人,玉一霸能在这个年纪小有成就并不稀奇。

风呜呜地吹, 似乎实在回答他的话,他听了十分得意,一掌拍开酒坛的泥封,清冽的酒香瞬间扑鼻而来。

毋庸置疑, 这是一坛好酒。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 就着酒意, 玉一霸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这些年他四海为家的经历,也说起前些天遇见的一个人。

“我爹剑道又精进了,他说要来看你,但我说你不想见他,他就没来。他这人除了剑道就是剑道,活得挺没意思的。”

“六岁的时候我们出海,碰到了一条好大的鱼,二叔你最爱吃鱼,那时候我还替你藏了一块,只可惜后来臭掉了,变成了咸鱼干。”

“十岁那年,我偷偷跑去了峨眉山,眉毛叔叔说我娘并不是不爱我,我本来想去给她一个惊喜,但她过得很好,我又原路退了回来。”

“……”

“十八岁生辰那日,我收到了眉毛叔叔的信,二叔你写字还是这么丑,但你说哪家二叔有你这么不走心的,侄儿生辰只送坛酒……”

“那天夜里,我出门散步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他带着斗笠我看不见他的面容,隔着老远我听到那人说了一句话。”

“你猜是什么?”

似乎是卖完了关子,玉一霸终于开口:“他说——终究是你赢了。”

“二叔,你开心吗?”

“应该是开心的吧,因为相比西门睿这个名字,我还是更喜欢玉一霸这个名字,如果叫谭一霸就更好了,不过我怕你半夜找我,就没有改。”

“还有哦,我不学剑。”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我亲二叔。”

“……”

没什么逻辑,像是要将这十四多年来的经历都说出来,太阳渐渐往西,酒坛里的酒也很快消耗殆尽,年轻俊秀的小侠士满脸通红,忽地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似乎是在梦里看到了一直想见的人。

他嘟囔了一声,旁晚的风将它带向远方,似乎在说:二叔,我会好好活的,你也是。

“啧,这死孩子竟然这般糟蹋好酒!”

山岗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两个身影,远处的红意染透天色,映照出两人的面容,这两人自然是就是陆小凤与花满楼。

而花满楼的手上,也提了一坛酒,酒坛和地上已经空掉的一模一样。

——这是谭昭多年前在万梅山庄闲极无聊是酿的梅花酿,天底下就这两坛,如今经历了时光的沉淀已变成了绵密悠长的佳酿。

十四年过去,时光似乎并非在两人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陆小凤依然是那个陆小凤,花满楼也依然是那个花满楼。

“谭昭,好久不见。”

作为唯二知道老友其实并不算死的人,两人的心情显然更加轻松,不像是来上坟的,更像是来……喝酒小酌的。

“诶诶诶,我说二叔怎的这般小气,原来还有一坛!眉毛叔叔你不地道!”

不知何时,醉在旁边的玉一霸一跃而起,一个虎扑就朝着酒坛而去,可这后起之秀哪里比得上老姜,气得玉一霸当场对着坟墓告状:“二叔,你看你交的好朋友!”

“哼!他有本事让他半夜来找我呀!”

两个明明年龄差着二十多岁,闹起来却跟同龄人似的,花满楼端着酒杯默默地离两人远了一些,不知何时,月亮悄悄爬上了天边。

他抬头,凉凉的月色很美,像极了曾经梦见的场景。

说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能看到了,就是很突然的一天,睡醒时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头顶的帷帐,绛紫色的帷帐带着流苏,煞是好看。

不过能看到的时候并不多,一年大概有个三十来天,带着某种随机性,可即便如此,他已十分开心了。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个世界,已是美事。

花满楼自然明白,这般神奇的事情恐怕是因为谭昭离开前听了他讲述的过去才做下的。

这人的心肠,出乎意料地柔软。

浊酒入肠,甘甜如醴,又回味无穷,花满楼还没将酒杯放下就被人扯着挡在了陆小凤前面:“你来呀,互相伤害呀!我喝不到你也别想喝!”

“你个小兔崽子,独吞一坛难道还不够吗!心这么黑,难怪到现在都没小姑娘喜欢你!”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花心大萝卜!”

“……”

花满楼突然更加想念谭昭了。

最后闹得累了,酒也全部喝完了,三人一坟墓并排躺着,天上是无边的月色,身后的万丈的悬崖,过了今日,这些思念就会随着风儿带往远方。

“呐,你还好吗?”

另一时空,谭昭从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忽而绽开一个笑容,似是无声说道:嗯,我很好。

随后,疲于查案的谭大人又坠入了睡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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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又有一人步上山岗。

男人戴着斗笠,穿着一身士子服,行走间便能看出这是一位礼仪不错的先生。

他走得极慢,背影却很直,及至墓前,这先生摘下斗笠,露出的却是一张暮色沉沉的脸庞,原来这位书生已经不年轻了,鹤发鸡皮,只能依稀看出曾经的五官。

他并不说话。

许久,他对着墓碑轻轻嗤笑了一声,这才转身悠悠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