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姜凝醉毫无睡意,她凝着一张沉默的脸,镜子里映着她如漆点墨的眼,里面写满了不着痕迹的担忧。
吴王从前夜率兵离开军营,直到现在仍旧没有半点消息,她能够推算出吴王接下来的打算和行动,可是她猜不到结局。
最要命的,是她整颗心仿若悬在半空之中,浮浮沉沉,始终得不到安稳。而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让她心湖这般从未有过的动荡起伏的人,除了颜漪岚,再无旁人。
碧鸢掀帘走进来,一眼就瞧见了坐在窗前的姜凝醉,一身白衣汲取了清寒的月色,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刚想要出声叫唤,姜凝醉正好转身,待看清楚她的面容时,碧鸢的心中不禁一动,平日里的姜凝醉总是宠辱不惊,给人以一种冷漠清高的感觉,可此刻烛光晕染下的姜凝醉眉头微蹙,以往镇定万分的脸庞此时凝满了不知名的情绪。
察觉到了碧鸢注视的目光,姜凝醉低敛的眉目倏然抬起,目光直直望过来,瞧清楚来人是谁,她漆黑的眸子忽而一动。
“太子妃。”碧鸢行了个礼,她回头瞥了眼重新蒙上的帘帐,向着姜凝醉走近几步。“奴婢特奉长公主旨意,专程来为太子妃送些贴身物品。”
碧鸢方才回头的那抹动作,分明就是做给姜凝醉看的,提醒她要提防隔墙有耳。姜凝醉看在眼里,她按捺住想要起身的冲动,重又坐回椅子里,静静看着尾随碧鸢进来的侍女们将端来的物品一件不落地放置好。
“你们都先退下吧。”直到侍女们安放妥当,姜凝醉这才开了口,她道:“碧鸢,你留下。”
遣退了帐内多余的下人们,姜凝醉移目对上站立在自己眼前的碧鸢,低声问道:“她呢?”
明明想要问的事情那么多,但是真到了开口的时候,姜凝醉唇齿相碰,最想说的却唯有这一句。
想了想颜漪岚的伤势,碧鸢微垂的脸上神情晦涩,她随即抬起头来,笑道:“殿下一切安好,只是太子妃恐怕仍需在军营里住上一段时间。”说着,似乎害怕姜凝醉不高兴,碧鸢又忙道:“不过太子妃放心,殿下让奴婢太子妃转告一句话——她必不会让太子妃等的太久。”
吴王会不会为难她,这倒不是姜凝醉最在乎的事,听到碧鸢提及颜漪岚一切安好,姜凝醉的心里生出几许狐疑,可惜这些都被碧鸢最后的那句话冲得淡去,她听着碧鸢转述的话,脑海里立即就能浮现出颜漪岚说这番话时的神情,霎时间,一颗心都要柔软下去。
“替我谢过长公主。”掩下心头没来由生出的多余思绪,姜凝醉起身,伸手抚过颜漪岚送来的那些衣服物件,轻声道:“吴王待客有道,让她不必担心。”
‘待客有道’这四个字经由姜凝醉的口说出来,听上去实在是有些意味深长了,碧鸢默默记下,道:“奴婢明白了。”
帐外已经有侍卫走近的脚步声响起,碧鸢知晓时间有限,所以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被帐外走来的侍卫听见,她又道:“太子妃可有话需要奴婢转告殿下?”
话一出口,连碧鸢心底都觉得有些好笑,不知怎么的,她竟然就成了她们二人的传声筒。
“没有。”冷冷收回手,姜凝醉转身重新落座,回绝得毫不留情。
碧鸢愕然,一时间愣在原处,好半天没有从姜凝醉生冷的态度里回过神来,须臾过后,她又不觉失笑,心想若是姜凝醉真有话所托,才更令人称奇吧?
想来姜凝醉的性子本也就不是个会煽情多话的主儿,她的那份掩在冰山下的柔软热情,恐怕这世上也就独有颜漪岚能有幸窥得真容了。
“那奴婢就先告辞了。”
朝着姜凝醉重新行了个礼,碧鸢正要退下,突然听见姜凝醉唤住了她。
“你且告诉她,”姜凝醉眉目微垂,神情在摇曳的烛光下模糊不定。“下次她若再这般胡来,我必不轻饶她。”
这句话本该是一句威胁,但是姜凝醉的语气很轻,清冷的口吻里并没有多少真正的凉薄意味,若是细细咀嚼,能够尝到里面深深的缱绻情意。
倒还是第一次听见姜凝醉这样的语气,碧鸢不禁怔了怔,忽而她点头,慧黠笑道:“奴婢记下了。”
目送碧鸢离去,姜凝醉走到窗边,她抬头看着军营不远处阻隔皇宫内外的那道巍峨绵延的宫墙,思及颜漪岚,一颗心越发的烦躁不堪。
暗夜无垠,月色如烟,夜风顺着窗棂徐徐吹拂而来,姜凝醉的脸隐在明暗之间,容颜神情皆看不真切。
吴王走进帐内之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缥缈出尘的姜凝醉,她周身笼罩在无辉的星空之下,清冷的气质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如烟似幻。
驻足静默立在姜凝醉的身后,吴王并没有出声去叫她,而是就这样随着她无声地站了片刻,向来阴冷沉默的鹰谋里浮现几缕不真实的神色,像是透过眼前的姜凝醉,想起了另一个始终萦绕心头的身影。
回身之际,姜凝醉略带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吴王,冷声道:“吴王?”
“听说太子妃爱茶,所以本王带了些好茶来。”吴王笑道:“不知本王可有这个荣幸?”
吴王怎么看也不像是这般好心的人,当然,他看上去也并非有如此闲情雅致的人,但是姜凝醉并不想去过问原因,而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反正,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得到姜凝醉的应允,吴王命人送来一套考究的茶具,这倒叫姜凝醉吃惊不小,本以为吴王这么说不过只是个幌子,没想到他居然真能弄来一套齐全精致的茶具来,乍看上去倒是有模有样。
姜凝醉在吴王别有深意的目光下有条不紊地泡着茶,她的手法纯熟而动作优雅,平心而论,不论最后这杯茶的味道如何,光是眼前这幅赏心悦目的画面,就足够令人记忆深刻了。
“北央王三日之内离开大颜。”
姜凝醉手里的动作不停,连那声若有似无的低应,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脸上写满了置身事外的漠然。
吴王望着这样无动于衷的姜凝醉,心底不觉有些好奇,好像这个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无法引得她的兴趣一般,这般想着,吴王打量姜凝醉的视线越发的深邃了。
“长公主受了伤。”吴王轻描淡写,目光始终落在姜凝醉的身上。“是被北央王所伤,若当时北央王的剑再往上一寸,必定会伤至要害......”
姜凝醉的心尖猛地一颤,突如其来的刺痛感让她的大脑迎来一瞬间的空白,而吴王的眼神却始终如芒在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凝住心神,面目表情的继续着斟茶入杯的动作。
吴王的话停得恰到好处,点明了颜漪岚的伤势,却又不肯告知姜凝醉最后医治的结果,摆明了是拿捏着颜漪岚试探姜凝醉。可惜姜凝醉自始至终神情淡漠,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外泄,似乎颜漪岚的伤势如何是死是活,都抵不上她手里的茶更令她在意。
吴王毫不遮掩地视线虽不令人生厌,但是始终让姜凝醉感到不太愉悦,她敛袖将茶杯推到吴王面前,借此打断吴王无所顾忌的打量。
“我知道。”姜凝醉抬头,视线如同平波不惊的湖泊,没有一点起伏涟漪。“我说过,她懂得如何去赢。”而为了赢,颜漪岚只能孤注一掷,哪怕这场赌局里会赔上她自己。
吴王问道:“你就那么肯定?”
“有的时候舍弃掉一些东西,是为了让自己赢得更多。”姜凝醉说着,不觉咬了咬牙,说出来的语气依旧浅淡,却又多了一份咬牙切齿的恼意。“更何况她的心里有大颜,有太子,也有天下苍生,可却独独没有她自己。”所以她会让自己受伤,实在是太好猜的结果了。
她不能。
但长公主知道如何能。她向来不是一个会心慈手软的人,她知道如何做会赢得更多,哪怕赔上她自己。
想起当初姜凝醉提及颜漪岚的这番话,吴王眸色渐转深沉,望向姜凝醉的眼里蕴藏着寒凉又炙热的深意。倏地,吴王冷冷一笑,“过几日便是疏影的忌日,长公主已经准奏,让本王带着太子妃回将军府祭拜。”
姜疏影?
姜凝醉握着茶壶的手微滞,她神情疑惑,明明似乎有很多想要得到解答,但是她最终启唇轻道:“我知晓了。”
吴王好奇地抬眸看了姜凝醉一眼,问道:“不想问个原因?”
姜凝醉回得理所应当:“若是她的意思,那么便没什么好问的。”
“但愿太子妃是对的。”一口将杯里的茶饮尽,吴王笑得意欲难明,“传闻果真不假,太子妃的确泡的一手好茶。”
吴王说罢,指尖微微用力,茶杯便随着他的力道摔回了桌上,他起身,拂袖离去。
“吴王其实大可不必旁敲侧击地来试探我的心意,这于我看来,其实是件毫无意义的事。”姜凝醉侧头,对上吴王转身正欲离去的背影,平静无澜的眼眸里此时仿若冰湖乍裂,漆如墨的眼里溅满锋锐的寒意。“她一直是我的软肋,我从未隐瞒过。”
虽说吴王看不见姜凝醉的表情变化,但是光从这几句简简单单的话里,他已经能够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冷意。他回头,看见姜凝醉依旧坐在原处,那双眼睛冰冷得近乎无情。
“不过吴王放心,她虽是我的死穴,但是我永远不会让自己成为她的弱点。”说着,姜凝醉忽而冰凉刺骨的笑了笑,笑意未及眼底,透着一种冷傲和疏狂。“因为所有对她不利的事物,我都会替她一一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