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有名的辣子,年纪虽小却是敢拼敢闹,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清渠院的人跟她碰过两回,每次都各自回去受罚,下次见面她还是敢叫敢嚷冲在前头,几次下来谁也不愿去惹这横的愣的——大家都是鸡蛋,碰碎了人家不在乎,自己可要倒大霉了。
应对的几个丫鬟好似在解释什么,碧荷又气冲冲嚷了几句,随即另一个平静和缓的少女声气道:“奶娘好歹养了我一场给我吃奶,若是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没了,我实在不忍,不得已打扰了婶娘,等事后再来赔罪吧。”
这显然是大房的姑娘如瑶亲自出来说话了,主子说话,那几个三等丫鬟如何敢驳,随即门被推开了,一行人匆匆走进,好似要朝着正房而去。
就在这一刻,小古突然跳起身来,一把推开正在踢打她的几个仆妇,靠着一股蛮劲就冲了出去!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眼睁睁看着她冲出门外,这才反应过来。
“快把人追回来啊,你们都是死人吗?”
姚妈妈脸上肌肉抽搐,简直想先扇这群人几个耳光——连个小丫鬟都看不住,简直是废物一群!
天色已经黑沉下来,晚风微凉,有花瓣盈盈落在人脸上,两侧的耳房内依稀透着暖黄色的灯光,小古闭上眼,不顾一切的朝着自己的目标冲去。
如瑶刚刚走到正房回廊下,静静站着等候丫鬟向内室禀报,她着一件烟霞色斜襟薄棉长袄,下系着绯紫月华百褶裙,一头青丝松松的挽着纂儿,只用了一只镶琥珀的蝴蝶金簪,蝴蝶翅纹在夜风之中微微颤动,活灵活现又巧夺天工,如瑶本人却是纤腰盈盈,纹丝不动,更显得她青春娇艳却又端庄沉静。
一旁的碧荷提着一盏灯笼,专心为她照亮脚前的台阶,面上却微微露出不忿之色。
如瑶垂眸等待婶娘王氏起身,却突然之间眼前黑影一闪,伴随着一股疾风直冲过来,险些让她一个踉跄摔倒。
身后的两个小丫鬟被惊得低叫出声,赶忙上前来搀,碧荷也急急冲到如瑶身前,很是紧张的将那团黑影挡住。
如瑶稳住身形,取过碧荷手上的灯笼,只见明耀火光下,一道纤瘦身影倒在她脚下,身上衣衫破烂且有血迹!
仿佛感受到她手中的灯光,对方抬起头来,只见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好几处青肿几乎看不出本来长相,连嘴角也流着血,披头散发之下很少狼狈,唯独那双黑眸却是熠熠生华,睁得很大看向她。
好似一只落魄受伤的幼猫,已经毫无力气瘫软在地,却偏偏沉静的看着她,不愿求救,也不乞怜。
“你是……”
如瑶皱起眉头,感觉眼前这人似曾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绝对是在哪见过的。
“我是秦妈妈手下的……”
小古低声打道,顿时如瑶想起了那天的情景——瘦小的少女提了沉重的食盒,匆匆进来呈送,随后如珍如灿进来挑衅……
这个叫做小古的丫鬟,瘦瘦小小、貌不惊人,居然阴差阳错的揭穿了蔺婆子被杀人埋尸的惨事,又跟随二房的广晟去了军营……如瑶目光一闪,顿时明白了五六分。
这时抱厦那边的仆妇已经追了上来,姚妈妈脚步最慢,却是一眼瞥见如瑶主婢几人,心中咯噔一声,立刻停住脚步,悄无声息的躲在人群之后。
娇柳却仗着是王氏亲信,一向矜贵自傲惯了,一口气追到如瑶这里,匆匆对她微一屈膝,便要押走小古。
“且慢,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这丫鬟是犯了什么错?”
如瑶开口问道,一旁的碧荷与她心有默契,上前两步,有意无意的
娇柳唇角略微弯起,笑容看似恭谨,实则却是轻忽不屑,“瑶姑娘,这些奴才手脚不干净又撒谎成性,略施惩戒才能让她们老实,您身份贵重,还是别理会这些才是。”
如瑶微微一笑,露出惊愕神色道:“她们是偷了婶娘房里的东西吗?”
姚妈妈在后听得真切,知道这话有陷阱,娇柳却懵然不觉,笑吟吟道:“是啊,真是胆大包天,非得好好教训一下不可。”
“哦?原来婶娘这里门禁如此之松,一个大厨房里的粗使丫鬟居然也能登堂入室了。”
如瑶这话内含锋芒,却让娇柳窘得面红耳赤,偏偏又不敢发作,一旁的碧荷幸灾乐祸的嗤笑着插嘴道:“几位姐姐是怎么看家理事的?主子的物件也能丢了,你们的胆子也够大的,居然不怕责罚。”
“你……!”
娇柳气得正要反驳,此时王氏已经起身迈出了正门。她刚刚用过晚饭,正在灯下抄经,夜风中缓步走来,一身墨香风韵更显得慈蔼温文。
“原来是瑶姐儿,已经入夜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她神色温柔惊讶,目光亲昵带笑,好似在看自家女儿,“有什么事犯难,居然让你这不出房门的丫头入夜来找我?”
“深夜惊动长辈,是我的不对。我来是借婶娘您的出入对牌……”
如瑶深深一福,不肯在礼数上有所差次。
“只是一点小事,你这丫头为何不早说呢!”
王氏很爽快的就让人把对牌拿出,如瑶目光一闪,却不就接,只是看着被摸得乌黑铮亮的檀木对牌,抿唇微笑道:“这一块好似是祖母那边常用的。”
王氏是掌家夫人,内宅的所有出入对牌都在她这里管着。老夫人虽然常年在佛堂颐养天年,但有时也要派人去给姑太太送东西,或是去庙里放灯油经文钱,若是拿了她那边常用的对牌,只怕对景儿就要落个“举动自专擅自外出”的罪名——老夫人对张氏那边的,可也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王氏好似这才发现,皱眉责怪身边的娇兰,“越发不会做事了,居然随意拿错对牌!”
娇兰咕咚一声就跪地请罪,“是奴婢眼花心粗,看错了,求主子饶恕。”
她用力磕头,地下又是厚实的青石板,几下就红肿了额头快要出血。
“罢了,婶娘是个吃斋念经的人,对你们最是慈悲不过……下次做事可要小心才是。”
如瑶懒得看这主仆唱双簧,连忙叫起,话说得漂亮,却是让王氏目光一冷。
她随即恢复了常态,欢笑如常的携了如瑶的手,要她进来坐坐,如瑶心中观念着病入膏肓的秦妈妈,哪里肯再与她虚与委蛇,只想赶紧回去让小厮去请了大夫来。
正要走,她的目光停在地上的小古,脚步也为之停住了。
“听说这个丫鬟偷了婶娘房里的东西?”
王氏看都不看地上狼狈的身影,唇边笑意不减,只是冷冷瞥了一眼娇柳,不怒而威让她心头一凉,“只是些许不值钱的小玩意,下人们眼皮子浅,偷了去换钱也是有的。
如瑶转起头,诚挚地对着王氏又福了身,“婶娘平日掌家辛苦,这才让一些小人钻了空子——不过我们侯府平素井井有条一点规矩都不错,这么着闹开了反而容易让人看笑话,也显得婶娘您这边看管不严,阿猫阿狗都可以入室顺手牵羊了。”
“倒也有几分道理……”
王氏抿嘴而笑,笑意却未达到眼底,“依你的意思,就这么把她们放了?”
“这样也太宽和了,不如先找个地方关起来,等天亮再审问清楚,也好弄明白东西是怎么丢的。”
如瑶这么说似乎没什么不对,但姚妈妈和娇柳都知道,这次算是彻底失败了——等天亮闹得沸反盈天又搜不出什么贼赃,别说老夫人会有闲话,连那个小贱种广晟那边也不会干休!
王氏的目光停留在地上的小古身上,冰冷而不带一丝温度——
都是这个小丫头作死!居然跑出来求救,如此倒反而不能再严刑拷问弄个清楚了!
她的目光又回到如瑶身上,唇边一丝笑意温柔无比,“瑶姐儿也真是长大了,说话也是一套套的,既然你这么说,就照你说的,先把她们关到抱厦里吧。”
如瑶敛衽告退,“侄女惭愧,当不起婶娘如此夸赞。”
临走时,她吩咐碧荷道:“先替她包扎一下吧。”
碧荷毫不犹豫的掏出绢帕,替小古擦去伤口的血污,再取出另一方撕成长条细细包扎。
如瑶看了一眼就屈膝福礼告退,走过小古身边时,她腰间的香囊轻轻晃动,掉出一个指肚大小的瓷瓶,正好落在小古的衣领里。
王氏含着笑,目送她离去,这才收起笑意,看一眼身边众人。
姚妈妈首先咕咚一生跪倒,“是老奴的错,没有看紧人……”
“妈妈年纪大了,难免精力不济。”
王氏淡淡说道,这一句就将姚妈妈说成老弱昏庸,不堪重用了,姚妈妈汗流浃背正要求饶,却见王氏又把目光投向娇柳和娇兰两人。
“娇兰你先下去吧,今日受了惊也吃了苦头,自己去领十两银子的赏。”
王氏将娇兰轻轻放过,目光停在娇柳身上,却是宛如芒刺冰针一般,“你长着张聪明人的脸,却是蠢到家了!”
如瑶再怎么落魄不受宠,那也是正经的主子,娇柳没看住人出了篓子不思量如何补救,反而去跟主子拌嘴——这么蠢的丫头,她实在是用不起。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