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压着大哥哥了,真是对不住……“
她学着大人的模样福一福身,小手小脚加上穿着大人衣衫改成的旧衣,好似一只圆滚滚的小团子在屈膝行礼,巴掌大的小脸严肃却又趣致,反而逗得景语笑了起来,他俯下身,郑重其事的看着她的眼睛,微微欠身道:“如郡妹妹不必客气,你我两家乃是通家之好,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我在景家行三,你唤我阿语就行。”
他替她摘下发辫上的芍药花叶,“这些人为什么要找你,是不小心做错了什么吗?”
如郡的眼中露出害怕惊恐的神色,但仍坚持把原委说了,毕竟是小孩子,吓得脸色煞白,“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如笺姐姐的那些丫鬟打得我好疼,我一推过去就……”
身为长姐居然纵容身边侍婢欺凌幼妹?
这胡家的规矩竟是如此?
“她们找到我,一定会把我关起来,用脚踢我,不给我饭吃……大哥哥我好害怕!”
看着她黑亮的眼中浮现了水汽,景语心中怜惜之下,也起了义愤不满,但他自幼饱读诗书,父亲景清平素也是足智多谋,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不能跑到长辈那里去横加指责。
但要如何为这小姑娘解围呢?
他脑子一转,顿时有了主意。
俯下身在如郡的耳边低声叮嘱,“待会见到你爹,你就哭着上去抱住他的腿……”
小小的女童听着大哥哥温和而沉稳的嗓音,不知不觉间心中的害怕就减轻不少——淡金色的日光逆照在少年的背后,在他湖蓝衣衫上染上了一层锦绣金边,他的眼睛含着轻笑,暖融融比穿了新棉袄更舒服,俊秀的容颜好似也会发光似的……莫名的,让人觉得无比安心、亲切。
好似天塌下来,也有他挡在前头,只要这一双温暖的手牵住她的,就不会任由那些凶恶的丫鬟婆子再来欺凌!
……
那初见的一幕,此时此刻想起来,仍然让人唏嘘不已。
小古垂下眼眸,掩饰心中的激动和痛苦,继续道:“那时候,我们府上贵客如云,却只有你,小小年纪,敢于在我爹面前使心计行骗,让他不便责罚于我。”
那时候,她按照景语的吩咐,冲进议事会客的花厅,抱住那个陌生的、称作“爹爹”的男人,大声哭了出来。
“爹,爹,快去救救二姐!”
景语一个箭步走进花厅,对着惊愕来不及反应的胡闰场长揖及地,恭敬愧疚的请罪道:“请伯父恕罪,小侄一时疏忽,惊吓了令千金,害得她摔了一交,之后为了扶她起来,又擅自进了内院。”
随即对着胡闰和自己父亲景清娓娓解释起来,在他叙述之中,如笺是因为丫鬟的疏忽而跌入池塘的,而姐妹情深的如郡不顾一切的攀上围墙呼喊求救,却正好被他惊吓,跌了下来。
“伯父,惊吓了如郡小姐,这都是我的不是——虽说池塘水浅,但如笺小姐也是千金尊贵之躯,轻忽不得,我父亲也略懂岐黄之术,不如让我爹替两位小姐把脉确诊一下?”
胡闰静静听着他说,神色平静并不见愤怒,眼中却闪过一道厉芒,让如郡浑身发冷,不禁躲到了景语背后。
景清听儿子之言心知有异,深深看了他一眼,给他使了个“你小子在捣什么鬼”的眼色,但也附和着应声道:“两位小姐年纪尚幼,倒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让我把脉看看,也算求个安心。”
小古遵照景清先前的吩咐,跨步上前,把满是补丁的衣袖藏在身后,却“恰好”让胡闰看见,急急行礼道:“见过景叔叔——我没受什么伤,您还是先去看看二姐吧!”
俨然一副姐妹情深,谦让爱护的模样。
胡闰看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老奸巨猾的蹲下身,竟然将如郡抱在怀里,却有意无意的将她衣服上的补丁掩住,“好孩子,苦了你了,不必担心你姐姐,我立刻就让人请大夫去。”
随即对景清父子点头致谢道:“我家中池塘只是观赏而已,现在又值枯水,小女应是无恙,也不敢劳动世弟你,至于贤侄,”
他深深的看了景语一眼,眼神看似慈爱,却冰冷毫无温度,“贤侄你乃无心之过,又是为了救人心切,请罪什么的休再提起了。”
景语被他的目光所慑,只觉得身上一冷,却仍然没有退却,反而上前一步,
再次躬身道:“如郡妹妹聪明伶俐又懂事,请伯父千万不要责怪她。”
胡闰目光一闪,却颇感惊奇——他身为大理寺卿,专掌刑狱案件审理,不知审问过多少老奸巨猾的罪犯和高官,那般威压的目光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眼前这少年却居然能不卑不亢,毫无惧色。
此子……将来必定出色之极,非池中之物啊!
景语不仅不怕,反而弯腰对着如郡笑道:“这次初见妹妹便觉得投缘,等我到了北平,就给你寄当地土特产小玩意。”
景清在一边咳嗽示意,无奈他那宝贝儿子却反而对着两个中年男人粲然一笑,“父亲,伯父,妹妹才四岁,这不算我们私相授受吧?”
如郡在旁边忽闪着打眼睛——她在景语他爹的脸上读出了以下这句:你这个厚脸皮的臭小子!!
一旁的胡闰想反对也却说不出口,又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计较,只听景语拉着如郡的手,还在低声细语什么“北平出产小狐狸皮毛的捂手和斗篷,又暖和又漂亮,最适合小姑娘了,那边的蜜饯也不错……”
他说了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如郡听得晕乎乎的,只听到关键的一句:“我会派人送来给妹妹的,妹妹一定要安好康健才是,可不要生病受伤!”
那一刻,他的眼神是看向一旁的胡闰的。
而胡闰,此时此刻终于皱起了眉头——如郡看得很清楚,那是一种遇见棘手情况,却又难以摆脱的神情!
……
小古从回忆中醒转,她站在这昏暗内室之中,看向对面站着的景家哥哥,那个曾经叫做“阿语”的少年,两人目光交缠之时,却是各怀复杂心思。
“阿语,记得初次见面,你就不由分说的要寄我东西,后来那些小泥人、蜜饯、狐皮捂手,我都收得好好的,直到抄家那日才丢了——我后来才想明白,你不断的给我寄东西,是以另一种方式在替我撑腰……你的父亲景清虽然官职不高,在民间却有‘文曲星降世’的美誉,在士林的名声也是不错,你这么频繁的关注我,我父亲为了遮丑,也不敢任由下人太过作践我们母女。”
小古看定了他,黑眸之中有泪光点点,“多亏你豁下面子照顾我们母女,否则,在那深深后宅之中,我们的日子会更加难熬……”
从那次以后,胡闰好似也发觉这么闹腾会引人话柄,她们母女虽然仍旧住在那陈旧院落里,但屋顶总算修缮得不再漏雨,也换了三个丫鬟和下人来伺候她们母女,就连如笺似乎也被叮嘱过,对如郡的戏弄和刁难不敢在那么露骨,只敢偷偷摸摸给她些难堪了。
两年之中,景语不断的给她寄来信笺和物件,小姑在母亲的教导下也学会了看书、写字,当两人之间开始互传书信的时候,“靖难”这场滔天大祸爆发了!
这一场叔侄之间的皇位争斗,让大多数藩王和百官们都遭遇了人生最大的变革,战火轰然之下又夺走无数人命,这中间有多少悲欢离合、生死血泪,大概只有苍天大地知晓了,但对于如郡而言,那却是突兀而来的横祸,将她的平静人生彻底打破!
被抄家,被发卖,母亲染病,垂危……如郡以她孱弱单薄的身躯扛住了这一切,然而当她再见到景语的时候,却获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景语的父亲景清,成了逆贼朱棣麾下的宠臣!
景清当年被贬到北平,就担任了北平参议,燕王朱棣偶然与他对谈,对他的才华赞叹不已,迁他做了御史大夫,这次他随燕王大军进入金陵城,眼看就要大获重用,将来入阁为相,位极人臣也大有可能啊!
出现在小古面前的景语,着一件明蓝绣银锦的长衣,腰束一条九连环羊脂玉腰带,发冠上一颗碧玺熠熠生辉——俨然一位意气风发的贵公子!
在四面漏风的土屋里,他好似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辰,刺得人眼睛生疼。
从未见过他如此打扮的小古睁大了眼,陷入了茫然,还来不及惊喜,却听他哼了一声,指着小古和她气息奄奄的母亲,以傲慢的声调问吏目官,“这两个病病歪歪的,怎么能放在送去边关的名单里呢?赶紧挪出去!”
“是是,小公子息怒……”
谄媚的吏目立刻在名单上一划,却陷入了踌躇,该把这对病弱的母女送去哪里呢?
好似是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景语冷声道:“算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让她们滚去那些京城的府上吧,那里好歹能吃口饱饭,天气还不算太冷!”
他说这话的时候,如郡明明看到他对自己隐秘的眨了眨眼。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