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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涵向后伸出五指,抓住对方不断往下滑已落在他腰间的手,侧头,眼角微挑,“可惜,沈兄的‘硬朗英武’离涵的标准……”他微微一顿,把那手放回对方膝上,嘴里吐出五个字,“还有点距离。”
这话,沈澜之挑眉,只是他还未开口,谢涵便又出声了,“梁公英明神武,气度霸煞,最是涵仰慕的样子了。”
语气柔淡,无甚起伏,却不啻一道惊雷砸下,直把刚刚营造出来的暧昧气氛轰得稀巴烂。
沈澜之:“!”
他向来言笑晏晏的脸上出现短暂的空白,呼吸都有片刻的停滞,鼻翼煽动、双唇张开,显是被谢涵神来一语惊得魂飞天外。
“你你你……”他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把舌头撸顺了,“大胆!放肆!你竟敢辱及君上。”
谢涵疑目,“梁公英伟贤明,胸襟广阔,雄才伟略,乃当世雄君,天下能人志士无不敬仰,怎我仰慕就是大胆侮辱了?”
沈澜之一噎,被对方这偷换概念得无法,却已冷静下来,收敛神情,哼笑一声,“所以阿涵已准备弃暗投明了么?”
“弃暗投明?”谢涵挑了挑眉,“何为明,何为暗?涵愚钝,敢问沈兄明暗如何区分?天下何者为明,何者为暗?”
沈澜之顿了顿,总不能说“除了梁国亮晶晶其他都是暗的”罢。
这时,马车放缓速度,几句交接盘问声传来,已是到宫门口了。
谢涵先一步掀帘下车,梁宫还是梁宫,一如既往的富丽大气、雄伟高奇,新春的朝阳穿出云层,为它镀上几分柔和朦胧的光晕。
已有接引宫人候在一边过来,“齐公子,沈大人,君上在日晟殿。”
日晟日晟――“昂头冠三山,俯瞰旭日晟”,寓意朝阳之光明灿烂,梁宫日晟殿,非遇大事不启,非见重人不入,莫说谢涵,就连沈澜之都有片刻怔愣。
再看身侧人时,他面上复杂一闪而逝,又转瞬恢复笑意,“记得上一次君上开日晟殿还是卫将军伐顿之后,君上真是以国士待你啊。”
“梁公如此看重梁齐邦交,连我一小小公子也纡尊至此,实在让涵佩服。”谢涵动容。
日晟殿坐北朝南,三门皆开,白玉为阙、红木作梁、飞檐高啄,与初升朝阳相映,金碧辉煌。门口有铁甲武士持戟把守,十几个宫人跪在门口静候君命。
见着谢涵与沈澜之从正中道上一个个台阶迈过来,待二人离门口还有三丈远时,响起第一声通报,“齐公子到,沈大人到。”
紧接着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通传,直至二人踏进门槛。
“臣沈澜之拜见君上。”
“外臣谢涵见过梁君。”
二人躬身行礼,梁公从上方高高的阶梯上踏步下来,一手扶起谢涵,“哈哈哈,齐公子远道而来,何须多礼?”
这是谢涵第二次见这位众君之君,对方依然神采奕奕,凤眼含威,嘴角噙笑,五色缫丝串成的九旒垂下又予人高高在上之感,举手投足间尽显人君风范。
这就是压在众国之上那座不可逾越的大山,那个叫众人“只知梁君,不知昊王”的中原霸主。
“你比去岁寡人初见你时清减不少。”一声低叹,梁公携着谢涵的手往前走。
梁公的手,干燥温暖、微有薄茧、保养得宜。
饶是谢涵,这一刻亦受宠若惊,然而待反应回来后立刻心下一沉。
他不知道今日这一幕传出去后会变成什么样,更惊恐于对方此时此刻的纡尊降贵,去岁寿宴上那个把几百年惯例说改就改,用一场犒劳三军威慑列国,三言两语弹压齐谢之流,以亲女之命覆灭随国的梁公姬彖岂是这般模样的?
如此折节,只能说明――志在必得。
在下一步就要跨上台阶前,谢涵连忙挣开手,忧心叹息道:“君父有恙,为人子者恨不能以身相代,岂能肥也?”
梁公亦停下脚步,看一眼对方缩进袖子里的手,挑眉一笑,“原来如此。寡人还以为是因为牢狱之灾,看来你在天牢过得不错。”
谢涵眼皮一跳,他在天牢究竟是什么光景,相信面前人应该是最清楚的了。
“齐牢素无重刑,掌囚吏尽忠职守,自然不错。”
梁公“哦”一声,忽然举起手拍了拍,便有六个人排成一根线走了进来,三个内侍各举着一张鹿皮靶子,站定,把靶子举过头顶。还有三个武士托着盘子进来,盘上共有从五斗、七斗、九斗、一石、二石……到十石十三把弓。
“听沈卿说齐三公子善射,刚好寡人亦有些手痒,”梁公拎起一把五石弓掂了掂,递出,“沈卿先来个开门彩。”
“臣献丑,抛砖引玉。”沈澜之上前接过弓,站在离靶子五十步远处,引弓如满月,嗖嗖嗖三声,箭如流星,例无虚发皆中靶心。
嘶――谢涵心底亲吸一口气,他现在真的相信沈澜之是力能扛鼎了,瞧那轻轻松松的样子,他完全不怀疑对方能拉开再重几石的弓。
而这五石……恐怕是因为他谢涵最多只能拉开五石的缘故。
谢涵惯用二石弓,拉过最重的弓是五石,这是他用上一切巧劲、浑身力气所能到达的极限,显然梁公对他的一切早已了如指掌。
此时藏拙都是异想天开了。
不,如果不用五石弓,这就说明他听不出来梁公的言外之意,如此愚钝之人,怎么当的起梁公看重呢?
他这么想着,接过沈澜之递来的弓,却放回盘子里,羞愧道:“涵力弱,不及沈兄。”便拿起盘中一把三石弓,“叫梁公扫兴了。”
说着,他往后退,却不是五十步,而是一百步,也是三箭,同样箭无虚发。
“哈哈哈――”梁公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涵一眼,转而抚掌大笑,“好准头,有你这准头就是小些力气又如何?更何况你年纪小,本来就不能与沈卿作比。”
“不错,再过几年,阿涵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了。”沈澜之配合道。
这时,谢涵已走过来放回弓,梁公拍了拍谢涵肩膀,“这身子的确单薄了些,”屈指点了点额头,“寡人可要想办法给你补补,可不能让我们未来的神箭手沉沙啊,梁国乳猪最是滋补,来人啊――”
谢涵面色微变,连忙抬手,“梁公不必。”
“哦?”梁公一扬眉。
“俗话说‘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涵习惯齐菜,怕是要糟蹋乳猪。”谢涵掌心微握成拳,冷汗沁出。
“原来如此,”梁公摆手轻笑道:“你不必多虑。凡事都有第一次,在第一次之前谁又天生习惯的?只要开始了,总会有适应的一天的。”
“年轻人,不要把自己给限死了。”
谢涵微侧头,撇开梁公极具的目光,拿起盘上一张弓递上,笑道:“涵今能一睹您挽弓风采,实是不枉此行,得多谢您起的头啊。”
这拿的弓是……十石弓。
梁公眸底有一闪而逝的讶异,多少年没人敢这么兑他了。
哦,他起的头,还不能拒绝,然后拿一把等闲也没人拉得开的弓给他……
他再看谢涵一眼,对方端着脸色,手拢在袖子里让人看不到有否不安地攥起。
“如你所愿。”他哈哈一笑,接过大弓,竟往后退了一百二十步,两脚张开呈大弓步,强劲有力的胳膊拉起弓弦,整个人往后倾,“嗖――”的一声,箭矢撕裂空气,带出摩擦声,穿透鹿皮靶子一点红心没入抱柱,唯余一截翎羽还露在外面。
如此技艺,实在惊为天人。
殿内举着托盘的武士均是一阵喝彩,目露狂热,“君上威武!君上威武!”
纵是谢涵亦侧目,看过那本《江山妩媚美人谋》中梁公曾举九鼎,他便知这位养尊处优、大权在握的雄君臂力惊人。但亲眼目睹此等神技,还是震感。
梁公已拎着弓回来,拿下那张被贯穿的虎皮靶子,唏嘘道:“竟没控制好力道给射穿了,可惜,可惜――”
谢涵:“……”
“君上不必痛心。”沈澜之笑道:“如今雪后霁明,再过几天等雪化了,也就是春狩的时候了,君上再展英姿猎几头鹿来,又有何难?”
“不错。”梁公放下鹿皮靶子,笑看谢涵,“齐公子还没见过我大梁春狩场景罢,不如多留几日一同参加,陪寡人一同逐鹿?”
谢涵心头猛地一跳,刚要出口拒绝,梁公又道:“至于寻犀角的事,齐公子放心,齐君事出后,寡人也十分挂念,遂差人寻鲜犀角,一个时辰前,已有人献上,寡人现在就遣使往齐,必不会误了齐君病情的。”
党阙是什么时候说要鲜犀角的?也就是六天前,这……消息传到梁国,再到派人去找,找到后送回来,未免也太快了些。
谢涵心底一阵紧过一阵,面上却还带出一抹惊喜与果然,“涵在狱中时,姑布卿大师曾给涵算过一卦,叫涵出狱后若要找东西便来新绛。涵权碰碰运气,不想竟是应在梁君身上。”
说着,深深弯腰长长一揖,“涵代君父多谢梁公挂念。只是母亲生辰将近,父母在,不远游,怕是要拂梁公美意了。所幸,梁公麾下强将如云,缺一个在下亦算不得什么。”
梁公饶有兴致地看着谢涵一番说唱,待对方说完后,他伸出一只手,朝后摆了摆。
殿内其余人等,皆是会意,鱼贯退出,沈澜之出门后,看看蓝天,勾了勾嘴角,些许自嘲、些许寥落,转身对一边侍者道:“君上吩咐,风太冷,关门。”
“是。”
门从外一扇扇关上,偌大的日晟殿,只剩下两人,谢涵不知道对方又要做什么,是终于要直白地威逼利诱了么?
“你觉得,留在齐国,你继任国君的可能性有多大?”梁公上阶,斜倚软垫上,似是闲话家常的语气,却问出诛心之语。
谢涵:“一切但凭君父定夺。”
梁公“嗤”地一笑,“你甘心吗?明明你才是身份最尊贵的,明明你一身才华,明明你比谁都希望齐国更好,却偏偏,连政治资格都要被剥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挚爱的国家沉疴渐深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你的母亲闭殿门被软禁,眼睁睁地看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冤枉的罪名套到自己头上。如果那天狐源没有来,你是不是已经羞愤自尽了?”
谢涵呼吸一滞,指尖微微颤抖。
“谢壬好大喜功、眼高手低、感情用事、偏听偏信、附庸风雅、懦弱自卑偏又自以为是……”
“梁君住口!”谢涵出声制止,声色俱厉,“梁君如此辱及寡君是何意?列国中,若论好大喜功,恐怕无人能出您右。”
梁公“哈”的一笑,站起身,“不错,寡人的确好大喜功,那又如何,寡人有引起列国公愤了么,有穷兵黩武了么,有忽视民生了么。”
他一展袖,“寡人在位三十六载,无一败绩,拓地一千五百里,如寡人这般人物,五百年不出一个。谢壬如何堪与寡人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