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近载,子期兄别来无恙?”谢涵来到公孙子期桌案前,伸出酒杯。

正垂着头自斟自饮的公孙子期听到声音,抬起头,愣了愣,笑了,“原来是公子涵。”他举起酒杯,与人轻轻一碰,仰头一饮而尽,又继续垂下头倒酒。

谢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了另一边宋国其余使臣――正与他人攀着关系,仿佛公孙子期是什么瘟病一样和对方离得远远的。评估了一下这表象可信度后,他挨着公孙子期坐下,挑了挑眉,“就干坐着?”

“不然呢?”公孙子期自嘲一声,笑着笑着又像是真遇见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得停不下来,“公子涵,你看,你看这月亮会晃会皱哎。”

谢涵:“……”他看一眼清酒中的溶溶倒影,随着杯子晃起而忽聚忽散、忽合忽离、忽大忽小。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果然如此,奇哉怪哉。”

“铛――”公孙子期突然重重一声把酒杯搁在楠木长案上,瞥一眼谢涵,“公子涵,今日我变一戏法与你瞧瞧。”

“不胜荣幸。”谢涵微笑。

他话音未落,公孙子期已左右两手各伸出一根食指与中指,四指相合指着那酒杯,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谢涵听得不甚清晰,大概是类似什么“唛哩唛哩轰”的咒语。

有顷,公孙子期忽然睁开双眼,看了那酒杯一眼,不知看到什么,就是嘴角微翘、眼睛一亮。只见他指着那酒杯,“公子涵,且看――”

谢涵定睛又定睛,然并没发现什么。他给面子地对公孙子期拱了拱手,“请公孙大师示下。”

“你看这本来皱掉的月亮是不是如今已经完好圆润?”公孙子期得意洋洋。

谢涵:“……”

“你猜我对它施了什么法?”公孙子期高深莫测。

谢涵盯着对方那张孩子气的年轻脸庞看了有顷,道:“子期兄什么也没做。”

公孙子期双眉猝然一皱,“你不要胡言乱语。如果我什么都没做,它哪可能是现在这样的,早就被风吹皱,被酒流散了!”

“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永远只能看到这一刻的完好,永远只把它当做理所当然,这天下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公孙子期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声音越来越高。

眼见着有不少人的眼光已经投射过来,谢涵按下对方扬起的手,打断道:“子期兄此言差矣。这世上的确有许多事并非理所当然,却同样也有许多事是亘古不变的。譬之明月,永在天边,水涌水动,不过影响一些只能看到倒影的俗人想法,却永远不会改变明月本身。它就在那里,哪怕酒干杯倾,依然长存、万古如是。”

公孙子期身体一震,张了张嘴,“依然长存、万古如是、依然长存、万古如是……”

谢涵心知对方并不要他的回复,便伸手拍拍对方脊背。

正在此时,大殿内钟声轻响,丝竹声悠然奏起,一队礼乐队且奏且吹,步履翩然,领先入内。

众人不禁向门口观望,只见齐公在一众妻妾的簇拥下携着楚楚的手进来。这时,他的面色比之前几天更差了,惨白惨白的,似乎还冒着虚汗,走几步就要顿一顿喘一喘,与其说他是走过来的,不如说是被楚楚扶过来的。

众使不由面面相觑,早听齐公称病罢朝许久了,不想身体已差成这副样子了,竟一副立刻能晏驾的样子。

不说他们,便是国内众臣也大吃一惊,君上从来不爱上朝,所以这次称病罢朝谁也都没多在意,没想到……他们目光下意识地在诸公子身上流连――太子未立。

谢涵奇怪,白天不是已经好多了么?怎么……

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像印证他预感似的,行至大殿最中央,齐公脚步一晃,忽然一个趔趄竟就栽倒了,直直往前扑去。

“君上!”

“齐公!”

众人惊呼。

谢涵早已下意识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君父!”

所幸楚楚一直挽着齐公,才使齐公免于在大庭广众下四脚朝天的洋相,只是现在的他似乎没精力理会这种事。

“姐姐,君上一直身体不适,你何必非要他出席晚宴呢,有什么能比君上身体更重要?现在可如何是好?”在楚楚后方的鲁姬绕上来搀着齐公另一只手,两眼泪花朦胧。

“我――”楚楚指了指自己,秀眉微竖――又不是普通家宴,这里那么多外国使节,要是不出场,丢的可是齐国的脸面。更何况,她什么时候非要谢壬上来了?她根本懒得和他说话好么!

可是,这话并不能在此时说出来。

“君父乾纲独断,哪是母亲能左右想法的。”谢涵按了按齐公胸口,搏动依旧,紧起的一颗心方放下些来,不咸不淡道一声后,立刻扬声喊人,“太医呢,太医在哪?”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连忙把齐公就近抬上主座,两个随侍太医立刻提着药箱过来。

此时齐公面色青白灰败,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四肢颤动,似是冷极了。

谢涵脱下外袍盖在齐公身上。

“三公子莫动,这怕是要加重君上压力。”其中一太医皱眉抬头。

“三哥这是怕君父病得不够重么!”谢漪愤怒道。

果见齐公面上痛苦之色更重,“是我鲁莽了。”谢涵收回外袍。

“你也是好心。”谢涓出了一声。

齐公还未清醒,谢涵看一眼两个太医,都是齐公一直在用的两个老太医,他转头,“君父有疾,还不叫所有太医都过来!”

其中一太医的白胡子抖了抖,谢涵眼尖察觉,眯了眯眼。

殿内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且慢――”

一白面微须的中年人一边喊着一边大步上前,见他礼服应是齐国官员,只是谢涵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何人。

他疯癫似的跑上来,谢浇上前一步阻拦,“你是什么人。”

那人看也不看谢浇一眼,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个拳头大小的小钟叮铃铃晃个不停,口中吟唱有声,“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咦,是巫祝!”

“太庙里的巫祝。”

“不知是大巫祝座下哪个。”

齐国一方人中已有人认出对方身份,正是太庙一巫祝,事鬼神赞祭词,甚少出面示人。拦人的谢浇听到声音耳朵一动移开脚步,连忙拉着人,“你有本事就快给给君父施法啊。”

那巫祝仍闭着眼睛,仍是一样晃着小钟,只走进了一步。

众人面面相觑。时至今日,王室颓丧,礼法崩溃,已有不少高官对“鬼神”不如前人信任了。

却不想,待那巫祝走近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齐公脸上的痛苦就渐渐平息下来,甚至一刻钟后恢复神志只是看起来稍虚弱些罢了。

谢涵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目光变得越加幽深。同不少人一样,他也早已不信鬼神了,如果有,怎么会让这世道混乱至此,为什么年年祭祀却得不到任何庇佑?

但齐公却是很信的,虽然在众人面前跌了个大面子,但他还是强撑着掉尽了的脸对那巫祝褒奖道:“多亏爱卿,多亏爱卿啊,要不然寡人可就……”想起刚刚的感觉他仍一阵心有余悸。

“君上鸿福。”

“恭喜齐公。”

朝臣和使臣都很给面子都地开口,哪知那巫祝却忽然开口,“我只是给君上暂时压制罢了。”

“什么?”齐公大惊失色,“那要如何才能根治?”

大巫祝掀开左眼皮,之前他的双眼一直是闭着的。他左眼上上下下看了齐公一会儿,又环顾一圈,再眺望一圈,所有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像被毒蛇缠住一样――这是一个很邪性的人。

谢涵忽然猜到对方是谁了。在《江山妩媚美人谋》中齐国的大巫祝言袓深得齐公信任,一直帮着谢漪针对“谢涵”,直到姬倾城随“谢涵”来了齐国“除迷信”。

在对方目光扫过来的刹那,他心头一跳。

那巫祝已经又闭上了眼睛,“只要东西还在宫里,君上就不可能康复。”

这话,阴气森森的。齐公吓得一个激灵,“东西,什么东西?”

“诅咒君上的东西。”

场中霎时一静,齐臣都深深低下头,外使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事关自己性命,齐公也顾不上面子了,匆匆取消了晚宴,彻查宫闱。

虽然酒席没吃到,但看到这么一出戏,也不枉他们千里迢迢过来的功夫了。雍使出来连连冷笑几声,“去梁国梁国一出戏,来齐国齐国又一出戏,还真是应了你们中原人的古话――人生如戏啊。”

“这戏也有高下优劣之分啊。梁国戏后是随国覆灭,至于今天这出戏后嘛――”一声嗤笑。

夜里的齐宫灯火通明,人人噤若寒蝉,一夕之间,风声鹤唳。

太庙巫祝言袓奉君命搜查宫殿,人人都只能待在自己殿内、不准外出

谢涵捏着手中的杯子,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找,仔仔细细地找,有没有……”他深吸了一口气,“……有没有什么巫蛊之物。”

披甲武士很快一队队进来,守着各殿,“君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异动,否则,格杀勿论!”

同样在楚楚的吩咐一顿,攥了攥五指,好一会儿,小声道:“文鸳、文秀,不要声张,偷偷地找,无论找到什么不对的,不必汇报,立刻烧掉。”

谢涵殿内。

“找到了,找到了,公子。”寿春小跑进来,袖中掏出一个沾满鲜血的小桐木人。

那桐木人上刻的生辰八字姓名,皆是直指齐公。

“哪儿找到的,这么快。”谢涵接过桐木人,立刻丢进火灯里。

“就在外面大树下,埋得浅,上面土都是新的,一看就找到了,所以奴婢找得快。”

谢涵面色一变,咬牙道:“再找!”

“公子?”

“这个容易找的是迷惑你的,你怎么知道一定只有一个?”甚至,也许有数不尽个?不不不,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放东西,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可这一个是谁放进来的?

天边将显鱼肚白,谢涵这儿却再也没找出一个诅咒之物来了。

外面,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以言袓为首的一队人马冲进来。

“三公子,得罪了。”言袓身后司刑官对谢涵拱拱手,言袓依然是闭着眼睛的,既不说话也不行礼,只来回晃着脑袋像在感应什么。

“请。”谢涵站起身,长长吐出口气。

那司刑转身之际,对谢涵挤了挤眼睛,口上做着嘴型:夫人。

谢涵一愣,下一瞬他头上冷汗就下来了――楚楚那儿怕是已经搜出东西来了?

言袓走到那棵挖出过桐木人的大树下,停住脚步,“这里土不对,被动过,毁尸灭迹?”

谢涵稳住心神,笑笑,“日前挖了个幼苗给七弟种着玩罢了。”

“哦――”言袓似是恍然,长长吱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