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队长以后,唐逸总算找回了点以前在陆军当排长的感觉。每天除了要安排队员的训练、定期向军务处述职、评估每个队员和海妖的表现和忠诚度、还要当爹当妈,负责宿舍里所有家具电器等的维护检查。这一忙就是两个星期,连周末都没有时间出去。
然而他一直惦记着要找借口出去一次。他记得唐雅在光碟里说在海妖战队里原本还有五个和他一样的细作,说不准在没看完的内容里就有交代这些人的身份。
其他人虽然也都心情沉重,但目前也没有什么能做的。只是忐忑不安地等待上面对鹤田的审讯结果。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安全部的专员前来调查。鹤田被关在禁闭室,有一个分队的士兵严密看押。
唐逸打完每周训练报告的最后一个字,只觉得脑袋里面一阵阵的胀痛。此时已经是夜里两点,窗外暮霭沉沉,漆黑的大海横陈在天地的尽头,无穷无尽人耳不可闻的次声波重重叠加呼应,糅合成绮诡渺然的乐章。
习惯了这些次声波,便知道这便是“寂静”的本相,也不再觉得恐怖和难以忍受。唐逸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环顾了一下空无一人的房间。
水银还没有回来。
这些日子除了训练的时候,水银几乎很少回到宿舍来了。唐逸心里头不大高兴,却又觉得成天打听水银行踪的自己实在太像个怨妇太不酷了,于是也只要咬着牙假装什么都不在乎。
不过说起来,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呢。
准确的说是他和唐雅的生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一天出生的,于是每年庆祝的都是进入孤儿院的日期。老院长说过他们的父母是谁并不重要。只要知道他们的新家在孤儿院,跟所有其他的孩子在一起就够了。
可是现在唐雅却告诉他,老院长是叛军派来的。
唐逸在看过那张光碟后便开始着手打探老院长的下落。他尝试着联系了几个过去在孤儿院的同伴,没人说得出老院长的去向。
果然还是得看完那张光碟才行。
唐逸已经跟瞿岚请好假了。由于眼睛颜色的改变还有那条疤痕,明天一早他便去燕都个人信息处更新他的身份照片,这样到下午的时候就有机会去取那张光碟。
水银并不知道这件事,而唐逸本来还愁要找什么理由不带水银出去,现在看来倒是不用太担心这个问题了……
唐逸看了看时间,去卫生间胡乱洗了把脸,钻到被子里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乘坐最早的公共飞行器前往燕都。在如纪念碑一样巍峨而压抑的铁灰色大楼里排了半天的队,重新照了相修改了个人信息。看着姓名栏里“唐雅”两个字,他有点惘然地想着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在正式文件上看到“唐逸”。
办完事出来竟然已经是下午了,他漫无目的地在燕都纵横交错的长街上漫步。两侧的高楼都是一个样子,最简洁的几何线条,直上直下密密麻麻地林立着。路上的行人不多,大都像他一样面无表情,睁着一双双空茫的眼睛,有些穿着工人装,有些穿着西装革履,有些穿着学生服,在这灰色的丛林里为了生计奔波。
如果当初他的军校申请没有被通过,不知道现在会被分配到什么行业中去?说不定是个油漆工,说不定是个生产车间的普通工人,说不定是发电厂的维修工,说不定是个信息监听组的监听员。
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幸运,他想要成为一名军人,就真的成了一名军人。他想要进入海妖战队,就真的进了海妖战队。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就比如唐雅,他终究没能成为音乐家。因为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音乐了。
所以,他还有什么资格奢求更多?
路上他看到几个机械警察正将一个衣衫肮脏的工人按在地上,周围有几个人在围观,但当然没人敢上前干预。想必是安全部收到了谁的告密信,这个倒霉蛋的忠诚值大概被扣没了。在基地的210个区中,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如果你手里有谁对基地不忠的证据,只要提供给安全部,就可以得到忠诚值加分。反之,如果你的忠诚值低于10%,某天就会这样突然被机械警察带走,从此消失在世间。
没有人知道那些被带走的人到底被送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那个男人正在机器警察无情的压制下大声叫骂挣扎,看他的衣装,大概才刚刚下工不久。唐逸注意到混乱的人群后一个大概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惊恐地流着眼泪缩在墙角,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嘴里叫着“爸爸”。
唐逸皱皱眉,想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却被一只坚实的钢铁手臂拦住了。极其警察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请不要干预执法。”
唐逸刚想开口说他只是想看看那个小女孩,却见一个机器警察拉着那个女孩的手,带着她上了飞行器。
那孩子穿着干净漂亮的红裙子,怀里抱着玩具熊,回头有些茫然地扫了他一眼,而后消失在舱门后。那个男人嘶吼着“不要碰我女儿”,却也无能为力,被□□电得口吐白沫后,也像畜生一样被扔进了飞行器。
唐逸后退了一步,继续走他的路。
这样的事他管不了,也不敢管。一旦父母的忠诚值降到最低,就连孩子也会被波及。这些孩子会被进行彻底洗脑后送入最近的孤儿院。经历过那种高强度洗脑的孩子,很多都有不可逆转的脑损伤,只能浑浑噩噩地长大,如机器一样度过一生,为基地竭尽全力地工作。
每一次看到这样的事,唐逸总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压下心头的怀疑。即便有怀疑,也决不能表现出一星半点。
他在板桥街那家面馆饱餐一顿,靠着墙根抽了根烟。有几个流莺过来跟他借火搭讪,见他不怎么说话,便只好骂骂咧咧走开了。他等到天色渐渐暗了,才转入后巷。那家到夜里才开门的小酒吧里光线昏暗,沙发上的印花布都破了洞,露出下面肮脏的海绵。暧昧的光影中偶尔有几个人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安静地喝酒打牌,酒保穿着牛仔裤和无袖背心,嘴里叼着根烟,心不在焉地擦着杯子。
这家小酒吧表面上只是个破败普通的酒店,实际上他们真正的收入来源是靠走私贩卖一些“好货”。同时他们这里也有一个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储藏室”,只要付足够的钱,就算是安全部的人来了也搜不到你想要藏匿的东西。
唐逸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的酒保兼合伙人是他孤儿院的同伴之一。
酒保“阿亮”看了他一眼,随随便便点了下头。唐逸一落座,对方便轻车熟路地放了杯伏特加在他面前。
“来拿东西?”
“嗯。”
“这么快啊。”
唐逸冲他咧咧嘴,把一叠现金从兜里掏出来。好在他在海妖战队每个月薪水够丰厚,不然还真拿不出这么多,“再放老子就要被你榨干了。”
阿亮把钱揣到裤兜里,吼了句朝鲜话。只见那正在扫地的大概才十几岁的朝鲜男孩风一样冲进吧台后面的房间里,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只小小的信封出来,递给唐逸。
唐逸将光碟揣好,一仰头喝光了杯子里辛辣的酒液,“多谢啦!”
“小心点吧,最近风声紧。”
出了酒吧的大门,阴沉的小巷里躺着几个流浪汉,还有几个明显有点high的年轻人在大声调笑。这些错综复杂的后巷鲜少有“正经人”问津,它们窄仄肮脏,比主街的系统要更加庞大,那些“系统外”的底层贫民就蜗居在这些地方。
唐逸对这里并不陌生。比起那些光鲜的咖啡厅、明净的商店街和豪华的餐厅,他觉得在这里更加自然,就连迥异的瞳色和伤疤也不会引起太多注意,因为比他还要“奇形怪状”的人在这里多得是。
他穿过一条条小巷,希望找到一家有dvd放映机的小商店。然而在他即将转入另外一条小街的时候,却蓦然看到一缕苍白的身影消失在一扇一半沉入地下的红色木门后。
唐逸心跳骤停。
虽然对方穿着帽衫头发被兜帽遮住,虽然只有一闪而逝的侧脸,不过那好像是水银?
唐逸赶紧跑过去,却看到红色的门已经关上了。在门上方有个简陋的霓虹灯管,拼接成“”的字样。
沿着肮脏的阶梯来到那地下室的门前,隔着门板里面吵闹的金属电音刺激着他敏感的听觉。他从兜里掏出一副最近买的耳塞塞到耳朵里,推开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