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戚继光道:“那幅画的内容传之于外。四下里不少人在谈论。却都不解其意。其实简单得很。只要在华亭住过一段时间的人都能明白。”
常思豪奇道:“怎么。跟地名有关。”
戚继光摇头而笑:“华亭有个大明寺。寺里有个古碑。上面刻着十头鹿。一头向前冲。其它九头边跑边往身后回头看。”
常思豪回想徐渭那幅画中的鹿奔之态。与这碑中所刻自是相同了。问道:“那又怎样。”
戚继光道:“这碑就叫‘九鹿知回头’。又叫‘十鹿九回头’。鹿取谐音就是俸禄的‘禄’。九就是长久的‘久’。那就是‘久禄知回头’、‘食禄久回头’之意。警示官场中人要明利害、知进退。懂得该在何时收场。徐阶本身就是华亭人。对此最为熟悉不过。我也是在南方用兵。路过两趟大明寺才知道。别人沒到过华亭。沒见过此碑。自然就不易理解了。”
常思豪这才恍然而悟。忖想:“原來还有这么个典故。老徐來这么一手。不但保了自己名节、保了后代子孙。还落了一个美谈。可称全身而退、完美谢幕。这老东西的脑子转得快。线头还不乱。真像有十七八个纺车一般。算起來非但不算输。他还大大的赢了。真他妈的。”可是事到如今。也是无可如何。看來要对付他。只好以后有机会再说了。
出得城來。一行人打马扬鞭加快了速度。到得昌平城外。只见一片大营扎得错落规整。军卒巡弋往來穿插如织。戚继光拨马上至一处高坡。迎着阳光向营后一片闪着金芒的所在一指:“侯爷请看。”
常思豪踅马跟过來。手搭凉棚拢目光望去。遥遥可见后营有几大片圆圆的晒谷场。兵卒们或拉辗磙。或扬木锨。干得热火朝天。北边道上更有黄澄澄堆满谷穗的牛车源源而來。穿过遍布粮囤的营区。向谷场行进。戚继光笑道:“半年多來我们不但练兵。而且进行了屯田。种的都是些高产耐储作物。预计从明春开始。便可断掉朝廷的供应。达到自给自足。”
年初隆庆下旨调五万兵入京操练。充实北防。五万年轻力壮的士兵莫说打仗训练。就是坐着不动地方。每日的饮食供应也是个大问題。常思豪曾困在边城一年。深知断粮之苦。听到这话自是极感欣慰。振奋道:“好。好。人是铁。饭是钢。肚里有食儿心不慌啊。”
戚继光哈哈大笑。道了声请。二人引马下坡直取营门。早有兵丁瞭望到主帅归來。一支小队步履整齐迎出门外。戚继光到近前勒住马左瞧右看。皱眉道:“怎么就你们几个。其它人呢。礼炮呢。怎么不放。”
迎宾兵士都面露难色。低下头去。队伍后面闪出一人。缓步向马头迎來。说道:“是我让他们撤了。”
常思豪拢缰安坐。瞧着马前这张颇具儒相的面孔。当即认出正是谭纶。心想徐阶致仕之后。连邹应龙都倒向了我们这边。在京满朝文武大概只有王世贞、海瑞和谭纶这三人沒到过我的侯府。看來这厮真是徐党死忠。想要一撑到底啊。
戚继光下马待要说话。谭纶一摆手:“皇上的旨意我已知晓。元敬不必多言。”向前进了一步:“火药制炼不易。应该多用在储备和训练上。少放几声礼炮。相信侯爷也不会责怪我等失礼吧。”说着两手高揖。目光挑起。向马上望來。
常思豪二目凝光与他对视。只觉这张平眉细目、白晰俊朗的脸上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自打倒徐以來。朝中官员对自己愈加敬重。见面无不点头哈腰。这种表情的倒是鲜见得很了。瞧了好一阵子。颌首笑道:“少放空炮。多办正事。谭大人做的丝毫不错。在下又怎会怪您失礼呢。”戚继光也笑起來:“侯爷。其实您不知道……”谭纶小臂一竖。拦住他的话头。顺势侧身引道:“侯爷请。”
他虽说了个请字。语态仍是十分冷硬。常思豪警戒暗生。寻思难不成你还安排下了什么阴谋诡计。想替徐阶报仇不成。心里加了防备。翻身缓缓下马。稳了稳腰间的“十里光阴”。满脸笑容。大踏步走入军营。谭、戚二人随后相跟。行至中军。戚继光紧走两步想往帅帐邀引。常思豪眼光左右斜瞥。笑道:“进了帐不又得饮宴喝酒了。咱们还是在营里转一转吧。”谭纶道:“正要请侯爷一览军容。戚大人。安排一下吧。”戚继光瞧了他一眼。应道:“是。”当下传令全军集合。沙场点兵。
常思豪在谭纶以及几名副将陪同下上了校军场二层看台。手抚简陋的木架。向下扫望。只见前面这一片沙场远连青黛。斜对铁山。方圆广达数里。地面被阳光一照。仿佛撒了面般白花花耀人双眼。随着呜呜号角声。尘烟起处步声橐橐。众军士各执兵刃从四面八方汇聚而來。律动整齐。万人如一。顷刻间列好队形。似刀裁斧剁的一般。
戚继光手拿令旗。站在一层凸字形指挥点上回头观望。得到常思豪的确认允可。便转回身去。摇摆令旗操演起來。但只见兵层层将层层。兵山将海;刀丛丛剑丛丛。刀剑生白。向前冲步履齐。浑成一块;向后退人不乱。不挤不挨。左穿插如龙行。犬牙交错;右迂回似蛇卷。收紧难开。真个是足下缠烟沙腾雾。疑似天兵滚滚來。
面对震山动地的呐喊、扑面而來的烟尘、瞧着这些生龙活虎的将士。常思豪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痛快。只觉自己体内久静的热血又沸腾了起來。谭纶观察良久。将身子移近少许。淡淡地道:“早年我等在南方转战之时。倭人的长刀甚是利害。戚将军审研形势。改变对策。创制出的鸳鸯阵法。对敌效果极佳。侯爷现在所见的。则是戚大人根据鞑子、土蛮骑兵较多的特点。新创制出的蝴蝶阵。这些外族的兵器多为弯刀。杀伤距离较短。敌來时。我狼筅手以长兵遥刺。远距控杀。刀手则在藤牌手掩护下砍削马腿。中距以长矛兵补枪回护。假使骑兵突进太快。则我阵如蝴蝶展翅。一分为二。让过冲击最强的正面。藤牌手全力防守形成移动壁垒。由长矛兵、狼筅兵在中间进攻。如同仙人球般滚入敌阵。并且不断展翅夹击。迅速将敌马队冲击力减弱并分散导流。各个击破。这在缺少战马和骑乘作战能力远远不如对方的情况下。使步兵对骑兵实现有效杀伤成为了可能。”
常思豪以往在边城之时便看过军中分发的《纪效新书》。里面所载阵法都是从戚继光从实战中总结出來。其内容简单、高效而又实用。当初程大人也正是利用了其中很多战法。才得以率领疲惫不堪的军民一次又一次击退了敌人的进攻。此刻望着变幻的阵形。听着谭纶的解说。点头赞叹不已。
密集的军鼓声嘎然中止。金锣响处。演阵士卒潮水般后退两分。当中突出一列小分队。都是头戴皂黑冠、身背火药袋的铳手。他们在沙场边缘迅速集结。前蹲后立。托铳以犬牙交错势站好。同时有人迅速在沙场中央用方草捆垒成二十个品字形九环标靶跑开。戚继光令旗摆处。只听得铳声连暴如鞭。草捆哧哧作响。靶面倾刻间被打成了蜂窝。
铳手们射击完毕。收铳立定。看台离靶不远。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常思豪见铳铳中靶。正想鼓掌叫好。却见谭纶从怀中不知掏出什么在手里一拉。登时冒起烟來。同时把冒烟的东西向天空一指。“哧”地一声。一只信弹尾扯黄烟飞上半空。“呯”地炸响开來。
戚继光看到信弹。在底下往二楼上回望。脸上满是讶异。场中并不见任何士卒有所动作。常思豪正在纳闷。只听远处隐隐有雷声一滚。呜呜破空之声立时大作。紧跟着耳边厢山崩地裂一声巨响。沙场中一只品字形标靶被炸得腾空起火四散纷飞。几乎是同一时间。其它所剩的十九个标靶也接连中炮。平地炸起火柱两三丈高。形成一道烟火之墙。浓烟中草棍夹风带火扑啦啦乱飞。沙土灰尘扬撒了一天一地。
看台在炮火中剧烈地摇颤着。时有沙粒草棍飞过耳边。虽然这里的距离比较安全。却依然惊心动魄之至。
常思豪手掩鼻峰。眯起眼睛瞧去。不由惊得呆住:距离火力集中点最近的士卒不过三四十步之遥。甚至有肉眼可见的沙石颗粒被炮火崩起來。像雨点一样向他们身上、脸上打去。他们却直挺挺地站着。无动于衷。心中登时明白: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着过人纪律和素质。更是因为他们对远方司炮手的操作精度、对自己的战友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信赖与托付。这是一枝不折不扣的铁军。
炮火声中。戚继光怀抱令旗脸色慌张。蹬蹬蹬跑上楼來。一见常思豪头脸上挂满尘土。赶忙折身道歉。常思豪摆手示意不必。待炮声止歇。这才哈哈一笑:“过瘾过瘾。这东西跟看戏一样。不坐头排。怎能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呢。”谭纶将信炮揣进怀中。脸色也和譪了许多。揖手道:“侯爷不愧是战场上杀出來的英雄。果然胆色过人。”
常思豪轻轻在身上拍打两下。侧目瞄着他笑道:“这炮兵是谭大人您训练的么。打得不错呀。”
谭纶虽是戚继光的上司。却不负责具体练兵事宜。听到常思豪这么问。便知其意。身形微微一欠:“都是戚大人的手笔。在下哪敢贪天之功啊。”戚继光一脸尴尬。常思豪笑着往他脚下瞧了一眼。指捻颌尖打趣道:“戚大人。你这身披挂哪儿都不错。就是战靴小了点。好像有点挤脚啊。”
谭纶听罢一改儒将端庄颜色。破天荒地哈哈大笑起來。
二人相互调侃着。由戚继光引导走下看台时。只见车马扬尘。炮兵已经在场中集结完毕。一辆辆火炮车排列整齐。炮管油光鉴亮。显然都是新制。常思豪过去敲了一敲。感觉声音刚越。手感细腻。显然铁质甚坚。远比大同城上配备的要好很多。戚继光喜滋滋地拍着炮身道:“这种新佛郎机选取的铁质更好。炼制更精。工艺也有所改进。在减轻重量的同时。使得命中率和精度都有提高。半年來我们已经造了五百多门。如果军费供应得上。到明年可望再造出一千多门。这样不但可以给几个边防重镇全数装备上。更可配上马车。组成一支机动灵活的炮兵队伍。”
谭纶道:“南方有聚豪阁和古田作乱。早晚必有一战。侯爷什么时候奉旨南征。可将这批已经练好的炮兵带上。通过实战。也好进一步磨合改进。”
这话一入耳。常思豪不由得暗抽冷气。忖道:“俗话说神仙难躲一溜烟。连泰山派孔敬希、曹政武那样武功高强的老剑客都要丧命其下。更不用说古田那些渔民和农夫了。何况眼前这佛郎机炮的威力。比弹剑阁安设的散弹火炮要强大得多。看來皇上让我临行前來观摩练兵成果。虽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提。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味。”
此刻见谭纶不错神儿地望着自己。便大咧咧回以一笑:“啊哈。那可要先谢谢谭大人的美意了。不过广西山高路远。只怕沒到地方。这些炮倒要先颠簸坏了。况且古田方面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杀鸡哪用得上牛刀哩。”
戚继光笑道:“是是是。侯爷大军到处所向披靡。那些叛民一见。只怕就剩下跪地求饶的份儿了。”
巡阅完毕。三人打扫尘土。來到中军帅帐落座。略吃了两杯解渴水酒。常思豪起身告辞。谭纶也不挽留。边送边道:“土蛮、朵颜等部知明军在北地练兵。近來皆龟缩不出。今我军操演已熟。反无用武之地。士卒们都气闷得很呐。”常思豪听这话风。知道他又是在请战了。然而以他的职位大可直接到皇上面前去请旨。何必在自己耳边吹风。看來不是沒底。便是以前被挡回來过。笑道:“打不打仗。兵也要常练。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嘛。”谭纶脸色犹豫。跟进一步待要说话。常思豪一笑:“帅不离位。谭大人就不必远送了。”挑帘钻身出帐。
到得营门以外。戚继光使眼色按落亲随。贴上來道:“谭大人其实身在曹营心在汉。并非真正徐党中人。侯爷莫要误会。”常思豪道:“这就奇怪了。他在胡少保遇难的时候倒向了徐阶。这可是你说的。”
戚继光叹道:“倒严之后。讨伐严党的声浪太高。徐阁老适时排除异已。连胡少保都难以幸免。旁人更不用提。谭大人也是迫不得已才投靠过去。这些年他一方面取得信任。一方面暗中搜罗信息。尤其是徐三公子做事马虎。与他大哥二哥往來的不少事情随口提说。谭大人便都记在心里。回去录成手札。期待着时机成熟。给徐家致命一击。不想你和青藤先生却走在了前面。徐阁老致仕回家之后。他把这手札拿出來给我看。我这才知道真实内情。”
常思豪道:“咱们要倒徐。哪个看不出來。等到完了事他才拿什么手札出來。这不是向你我买好么。这套墙头草两面倒的把戏。他早在胡少保被抄的时候就玩过了。怎么现在你还相信。”
戚继光脸色一苦:“这怎么说呢。我们当初一起领兵打仗。是从刀光血影里杀出來的。他当初投靠过去我便不相信。现在亮出底牌。我感觉自己真是沒看错人。话说回來。我始终是他的老部下。官场上向來只有下属向上级表忠。哪有上级和下级主动交心的。他真的沒这个必要。”
常思豪凝目片刻。心想若真如此。今日种种。也都是谭纶在试探我了。这人看我成事后并不急于投靠过來。显然心机深沉老道。并非等闲之辈。或许刻意在戚大人面前表演一番。然后令他主动到我面前美言。也未可知。本想劝戚继光人心隔肚皮。还是小心些为好。但看他那样子只怕也听不进去。好在以目今的形势下。徐党也兴不起风作不起浪了。遂道:“如果是便更好。战场上打出來的情谊我还是了解的。也就不多说了。今日我在宫中接了密旨。要到南方办事。反正也沒什么可收拾。既然出來也就不打算回城去了。戚大哥。咱们就此别过。”
戚继光怔然道:“怎么。你一个人走。”
常思豪一拍三河骊骅骝。笑道:“还有它呢。”执鞭掩手略揖:“告辞了。”
戚继光目送他背影南驰。直至不见。这才拨马回营。待了不大功夫。帐下有人來报:“南镇抚司秦大人有事请侯爷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