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生摇了摇头。目光遥远。颇显寂寞。
常思豪笑道:“听起來这位李时珍先生有趣得紧。将來有缘得见。必当和他好好聊聊。治不治病的。倒也无所谓。”
刘先生道:“常言说‘治病治不了命’。世上多少痼疾难医。其实非医不好。皆因病人心性偏颇所致。常常治得其病。难改其性。故而医好又犯。性情二字。决定命理身心。常侠士性情开朗。能看得开。熬得过。那自然是好。”
常思豪点头:“是是。不知贤主人……”思衣道:“刘先生。來的时候我看您给孙嬷嬷的方子正开到一半。她的身子不碍的吧。”刘先生道:“哟。我倒忘了。她大冬天的沾了冷水。引起痰湿发作。咳得正厉害。”常思豪道:“如此先生快去给她开方便是。我这身子也不碍事。大晚上的惹得您又劳心费神來了一趟。可真过意不去了。”
刘先生收拾了银针起身道:“如此小老儿先行一步。待会儿完事再去找几个老朋友商量商量。查查医书典籍。看看还有什么办法沒有。唉。书到用时方恨少。病至束手悔不学啊。惭愧。常侠士不须相送。恐再受了风寒。思衣姑娘。你也留步吧。”
常思豪言说自己并不碍事。坚持送至门边。待看思衣转身回來有些闷闷不乐。便逗趣道:“原來姑娘辈分还不小。连这老先生都要管你叫四姨。”思衣果然笑了:“什么四姨。我名叫思衣。思念的思。衣服的衣。”常思豪心想:“看來你也是穷人家的儿女。爹妈生你时多半连衣服都给你做不起。于是就起名叫思衣。”笑道:“你叫思衣。我叫思豪。我看你多半便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姐了。”
思衣冷冷含嗔哼了一声。随即明白他并非调笑。而是想借话认自己为姐姐。这样自己伺候他二便之事。便与自己名节无碍。一时间心头转暖。低头道:“我姓顾。可不姓常。”
常思豪拍着脑袋道:“哎哟。咱妈改过嫁的事我倒忘了。原來咱俩是异父同母。那也是血脉相连。亲近得紧了。只不过。咱妈把你生得这样白。太也偏心。”
顾思衣被他逗得一乐。掩住了嘴。嗔道:“你这人怎么连爹娘的玩笑也敢开。当真是大逆不道。”知他这么说是为了自己。心里仍是甜丝丝的。
常思豪瞧她笑眼盈盈。心里喜欢。又有些自责。转开话題问:“姐。你在这家做婢女丫环么。”顾思衣嗯了一声。常思豪道:“这家主人不好。明天见着他。我便把你赎出來如何。将來咱姐弟回山西过日子。总比这要强些。”顾思衣道:“主人怎么不好了。”常思豪道:“你又不是个老妈子。我躺在床上。我……他怎能派你來伺候一个年青男子的……”他吭哧半天。面对那一双明澈的眼睛。屎尿二字终是说不出口。道:“总之。你还沒嫁人。他让你做这事总是不妥。一点也不尊重人。这样的主人不跟也罢。”
顾思衣忙掩了他嘴道:“你不可乱说。”
她回头听听四周并无动静。这才略微放心。叹了口气。道:“我这一生。就是这个命。是不会嫁人的了。”常思豪问:“那你老了怎么办。”顾思衣呆呆地道:“老了……老了就做老妈子。做嬷嬷。”常思豪眼瞧她花容惨淡。心中一疼。拉了她手道:“姐姐。你长得这么漂亮。心地又好。生生地熬成了个老嬷嬷。可是天大的罪过。你是在他府里圈得久了。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大。我小时候也是和你一样的。还以为天底下都是四处风沙漫漫。旱得要死。大家都沒饭吃沒水喝。结果全不是那么回事。”
顾思衣听得茫然:“外面真的那么好么。”常思豪笑道:“当然。”顾思衣眼睛亮起。笑道:“那你给我讲讲。”常思豪见她好奇。自己也來了兴致。便将在家乡的旱苦以及后來流落江湖。去过些什么地方讲了一遍。并且专挑景致好的地方大肆渲染。且将黄河之壮美、山西之繁华和恒山之秀丽说得尤其细致。虽然沒什么华丽词藻。大白话说得那些景致倒也一时如在眼前。顾思衣对什么山川景色倒也沒什么向往。对他在江湖游弋、战场攻杀之事反而兴趣更多一些。末了叹道:“可惜我不是生为男子。要不然和你一样。出去闯荡江湖。快马长刀。多半开心得很。”
次日常思豪饭罢洗了个澡。换上顾思衣拿來的一套新装。对镜一照。倒也利落合体。原來自己穿的那套东厂干事服装也不知扔哪去了。不过怀里的银票火摺等杂物都收好放在桌上。一样不缺。还多了一块小木牌。他拿起瞧瞧。正是长孙笑迟那块济世令。不由一阵奇怪。回忆自己在颜香馆倒地之前。是感觉颈后先疼。然后才又中了朱情两指。忽然明白:“朱情不过是见机补手。之前挥灭灯笼。先行出手暗算的却是长孙笑迟。后來朱情抓我的脚拖往床下。这木牌多半就是在那时落进了我的衣缝里。”
他想明此节。捏着木牌恨得直痒:“这孙子嘴里不和我争论是非。暗里却嫌我碍事。跟朱情原是一个想法。只是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扮黑脸。不好的让朱情扛了。他这当老大的形象就永远光辉灿烂。即便将來重逢。我也只会记着朱情的仇。不会对他落下埋怨。”想到这儿嘴角勾起冷笑:“在那种情势之下还不把脸撕破。能想到要留出后路。行事果不一般。可惜你和水颜香又是调情又是想着下去杀皇上。忘了收回暗器。该着了让老子看清你这张狗嘴脸。”鼻中冷冷一哼。当下把东西都揣在怀里。
他整理一番。提出想要拜见主人致谢。顾思衣自去通报请示。
这功夫左右无事。常思豪便推门出來闲看。只见这院子长方。中央是一方小坪。四周围一片竹翠掩住红墙。雪化之后。地面含湿。在晨光之下如微雨之初潮。令人一见之下便觉清新。大有春來之想。他试着活动一下肩臂并无异常。便试着练起秦家的“大宗汇掌”。原來练此掌法之时。体内气劲不须去运。一拳一掌击出。自然有一种流动感水银般直贯手头。如今这种感觉却消失无踪。倒是像有两大团闷棉花似地东西。鼓鼓囊囊堵在肩腋之间。出拳再猛。身体内部却有着肉肉的滞感。颇不畅快。若再加力。反而气紧生喘。
他顺着肋骨向后摸了摸。心想:“我还以为真气到这里散去了。可是这两处不是经络通行之路。真气不会散走。而是淤滞在了这里。像横背着两个无形的驼峰。真是难受得紧。看來武功确不是想当然的东西。我妄自引气。确是错到家了。还当回归原始。如宝福师言。松松静静。一心无想为好。”当下不再思内劲之事。一招一式柔柔练去。果然呼吸和顺。
如此练过一遍。又从头再來。连打了三趟。足有一个多时辰过去。见顾思衣仍是未归。心下不免生烦。瞧着院子东侧有一圆形拱门。便踱过來想到外面瞧瞧。到得门边。外面却闪过两名汉子伸手拦住。常思豪见这二人身着劲装。孔武有力。料是家丁护院一类。便拱手道:“两位请了。请问顾姑娘什么时候能回來。”那两人相互瞧了一眼。一人道:“姑娘办事。我等不知。”常思豪又问:“你家主人住的院子。离这很远吗。”那人道:“小人只看守这院子。别的不知。常侠士身体未复。还是在屋歇着的好。咱们家里房屋太多。容易迷路。”
常思豪心中不快。转身退往院中。只见自己一回來。那二人又复隐于拱门之后。他皱眉心想:“狗眼看人低。分明是怕老子乱走。偷你家东西。有钱了不起。房子能多到让人迷路。你当是原始森林么。”
他一甩袖子。进屋闲坐。回想起之前在颜香馆里的事情。心中有种种疑窦难解。尤其觉得长孙笑迟的话最为奇特。忖那水颜香说给他生一窝小猪。长孙笑迟却说她不该拿自己姓氏开玩笑。那就怪了。长孙和小猪又有什么关系了。小猪……朱。难道他这长孙的姓竟是假的。他原本是姓朱么。难道他真是皇上的亲哥。他一个黑道老大。又怎么会和皇上是亲兄弟。绝无可能。可又总不会是义结金兰罢。
他想來想去。总不可解。心下更是烦了:“奶奶的。我看是长江水产丰富。大鱼大虾的把他吃坏了脑子。又或是想造反想瞎了心。光是底下兄弟喊大哥不过瘾。整日妄想着皇上也管他叫大哥。什么这妃那妃的。杜康喝多的时候撒酒疯。多半倒管自己老婆叫过‘杜康妃’。哈哈。”
待了一阵。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床铺、烛台和小桌。再无一物。实在沒什么可看。无聊之余又來到院中。回看自己所住这小屋漆色明红。顶上琉璃鲜亮。门窗各处漆画精美。比之秦府屋舍少了几分雄壮。精致却远有过之。料想客房若都如此。主人家定是有钱得很。可惜房子盖的倒好。屋里空空如也。就算不摆古董。搁几个花架花瓶装饰一下也是好的。这么做多半是怕客人偷东西。未免太小气。
瞧着院中也沒什么景致。便走到墙边看竹。
这一片竹植得错落有致。粗细均等。他手抚竹身抬头瞧去。竹冠顶部枝叶繁茂。织幻层叠。高近三丈。小枝上窄叶如削。虽是隆冬之际。叶片仍是绿而不黄。不禁暗暗称奇。
脚步声响。一个年轻男子笑吟吟地信步而來。常思豪侧头看去。只见他身上穿象牙白色暖袍。蓝绒边打底。上有用银丝簪成的浪线。美而不花。随着他前进步伐掀來落去。动感十足。腰间斜挂着一柄汉装小剑。白鲨皮镶珠剑鞘。虎面剑格。珍珠母贝的柄片。精工细作。一见之下便知价值不菲。料是主人到了。忙拱手为礼。
这男子仰面一笑:“常侠士可别误会。在下刘金吾。是这家护院武师的小头目。可不是主人呢。”拱手之间长袖垂落。露出白白净净一段手臂。左腕上戴着串青黑色的珠串。工艺粗糙。更衬得他肤如细瓷。常思豪微觉意外。见他身材比自己为矮。年纪倒和自己也差不多。说道:“原來是金吾兄。”刘金吾见他盯着自己手看。便又特意把左腕前伸展示。一笑道:“这是我从白塔寺请的骨珠。是三十六位修密上师的眉心骨所制。常侠士也很喜欢吗。”
常思豪心想死人骨头有什么好。你弄这东西戴在手上。岂不晦气。摇头应付道:“还好。”
刘金吾笑道:“听底下人说常侠士等顾姐姐等得不耐。正好我也沒什么事儿。就过來陪兄台聊聊天。免得你一个人闷了。我们大户人家规矩多。主人又忙。事情通报起來慢些。也沒办法。”常思豪听他说到“姐姐”。正是昨天和顾思衣说话那年青人的声音口吻。见他和和气气。心中亦生好感。拱手道谢。
刘金吾扬颌笑道:“常兄在看竹么。”
常思豪也抬头一起來看:“大冬天的。这竹子还绿着。真是难得。”
刘金吾笑道:“这竹子是年初从江浙之地掘根植來。路途太远。中途要保持根部湿润可是不易。是以到得京师。十棵之中也只活一二棵而已。咱北方干燥。本來冬季叶片也是要黄的。好在咱们这院子临水。土质也好。又安排下人细心伺候。所以便无衰象。”
听他语中颇有自豪之意。常思豪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心想你家主人富贵。爱怎么布置院子是他的事。人家有钱。你跟着美个什么劲。
刘金吾手敲竹节续道:“此竹名为‘雷竹’。阴干之后点燃。裂声如电。咱们院子里存着不少。这眼瞅着离过年也不远了。等到了除夕之夜。咱们一起烧來听听。比纸卷的鞭炮还要过瘾哩。”
常思豪脸上讪笑。心里寻思:“老子和你家主人道了谢就该走了。又怎会和你一起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