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衮犹在向前急疾奔,突然心生警兆,他立刻停下脚步,其身后的黑衣人亦步亦趋,也停在他身边。
“大人,怎么了?”黑衣人皱着眉头问道,他心思急转,此时不跑,却待何时,为何要在这里停下来。
“后面断后之人,可有跟上来?”童衮突然问道,黑衣人心中一惊,连忙四下望了望,其他人都在,唯独那落在后方的刘硕不见了,刘硕体型特异,矮小猥琐,往往一眼就能看见,今日他再三查看,终于确认此人并没有跟上来,或者说已经凶多吉少。
这刘硕其貌不扬,但是胜在心思灵活,听说祖上专干倒斗掘坟有损阴德的事儿,因此到了他这一代,被强制要求放弃这门营生。他爹娘还专门给他起了个堂堂正正的名字,硕者,位高权重,大而富贵。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这硕字却成就了他硕鼠的名号。是邻里八乡偷鸡摸狗的一把好手。后来机缘巧合进了一个大户人家,钱财没偷到,倒是偷了一本武功秘籍,虽然粗略不堪,却是让他生生给练成二品之境。
因为办事机巧玲珑,身手不错,又狡猾不堪,于是被黑衣男子给相中,此时童衮身旁的黑衣男子,心中也是大惊。
“他可是二品,就算不敌,或者说连逃都逃不掉,可是总该留下一点儿声响吧!”黑衣男子声音已经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立时又四下张望,入眼皆是幢幢黑影,斑驳的月光透过使得此林中更加阴森恐怖。他总觉得黑暗之中有猛兽出没,正在伺机而动。
童衮眼神冰冷,“若不是此人实力极高,已成碾压之势,那就是此人速度极快,出招只怕更快。”
黑衣男子到底难以主持大举,何曾遇到过此时这般举步维艰的状况,只好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童衮。
“大人,我们应当如何应对?”
“收拢队形,都不要擅自离开众人视线之内,相互照应,若有异常,协同应对!”
一二十人迅速集作一处,飞速穿过重重林海,前路坎坷难行,但他们几乎个个是精锐,速度倒是不慢。
行不多时,童衮又突然停下身行,来得太过突然,甚至比第一次还要急,差点让后方的黑衣男子避之不及,撞到他身上去。
“大人……”黑衣男子,心头一跳,知道童衮停下来定无好事,但是形势所迫,心中怨气根本不敢发作,于是又欲再问。
童衮抬起手,制止他的发问,眼神却是紧紧盯着眼前的黑暗之中,“不用跑了,他已经来了!”
“谁?”黑衣男子和一众人等,顿时惊骇欲绝,目光四下查探。却是没有看见半点踪影,哪里有什么人过来。
童衮轻声开口,“前面!”
黑衣人面色苍白,实在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突然就越过他们到了前面,速度也未免太快了。
果然童衮话音刚落,前方的黑暗中,传出些许动静。一袭红装从林中闪出。却是因为太暗,看不清面容,一片模糊之间却使得那道身影更加诡异。
“童衮?”那身影站定,声音平和,如静水无澜,风过不起涟漪。
“苏岳霖?”童衮没有回答,却是反问。
“二十三人啊!”苏岳霖抬眼一望,将一众黑衣人收进眼底。
童衮一笑,“你只有一个人!”
“是啊!有些麻烦!”苏岳霖将剑归鞘,将手背负在身后。童衮却是气息滚涌,运至双手,屈指成爪。黑衣人黑衣护卫见童衮似要动手,也纷纷拔刀,气势放出,于苏岳霖遥遥对峙。
“你不打算出手吗?”童衮见苏岳霖反而将剑归鞘,心中反而不安。他实在是难以想象,苏岳霖竟在短短的时间内入了一品,一品境界说高不算高,但也不低了,放在任何一处,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存在。
苏岳霖借着星星点点的月光看向童衮的脸,突然一笑,“堂堂一国之大司马,却被栽到一个女人手里,说出去的确不太好听啊!”苏岳霖似乎丝毫将对面凌厉的杀机放在眼中,淡然自若。
童衮面色难看,冷笑一声,“的确是没想到,不过那又如何?区区一点毒,还奈何不了我,你若要杀我,便不要啰嗦,拔剑来战便是!”
苏岳霖摇摇头,抬脚向前一步,顿时一众黑衣人纷纷刀锋相指。杀机扑面而来,苏岳霖却是怡然不惧。
“你就这么急着送死?”
“你就这么确定,你能杀得了我?”童衮并不害怕,苏岳霖和他一样,不过都是一品。而且他们这边人多势众,苏岳霖想要留下他,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些。而且他淫浸武道多年,根基之深厚岂是苏岳霖可比的。
“既然你等不及了,那就动手吧,刚入一品,还没真正动过手,刚刚倒是失手杀了一个!”苏岳霖手双手自然下垂,依旧没有去动剑。身上的气息也渐渐收敛,如老僧入定,无声无息。不知何时,那弯月,变得模糊不清,光辉暗淡,只闻世人传言,毛月不祥!
童衮并没有动手,但是余下二十二人却是先后欺身而上。速度极快,空气中布满破空之声。刀光剑影,寒气逼人。
为首的黑衣人,已然扑倒近前,见苏岳霖依旧没有丝毫动作,于是力气用老,双手握刀,内力涌动,欲以一刀劈华山。这是刀法之中最简单的招式,以力破巧,军阵之中最是常见,配以斩马.刀,高手一刀劈下可以连人带马劈成两片儿烂肉。此人身体魁梧,用此招却是极为适合。只怕苏岳霖用剑阻挡也是必然要吃大亏。
然而刀锋过处,在空气中划出巨响,隐隐作风雷之声。却是劈在空处,黑衣人大惊,定神一看,苏岳霖所站之地哪里还有人影,心有所感,他连忙回过头去,果然发现苏岳霖竟然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他身后,然后便见苏岳霖拔出秋水剑,一剑向身后刺出。黑衣人惊骇欲绝,但是招式用老,根本无力回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泛着寒光的窄剑从后背将身体刺了个通透,鲜血淋漓,溅在那一袭红衫之上,隐没不见。
苏岳霖缓缓将剑从此人体内抽出,然后,然后又是一剑挥下,似慢实快,形如鬼魅,再杀一人,他身形一闪,一步跨过数丈远,在一人惊愕的眼神中,将剑锋再次送入其体内,又是穿肠而过,他手一抖,剑如江河之中的一尾游鱼,灵动却致命。
转眼之间,苏岳霖已经连杀十数人,每每闪烁一次,便有一人倒下,待杀到四周再无一人,苏岳霖停下身形,有些迷茫的望四周望了望。
却见童衮站在不远处,身后还立着七八人,而其他人却是已经做了他的剑下亡魂。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这些人都如此好杀,抬手便斩,根本不需要剑招,却是一剑一个,搠翻在地。这份战力放在任何一个一品高手身上都足以自傲。
苏岳霖将目光从四下横七竖八的尸体上移开,望向童衮,童衮身后的一众黑衣人顿时被骇得向后退一步。
“没想到,你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这样的身法,已有几分道韵,化生自然中之意,果然是天资聪颖之辈啊!”童衮突然轻声开口,眼神复杂,然后又渐渐化为凝重。“而当年,你在先生面前却只有骑驴狂奔的份儿!”
苏岳霖抬起秋水剑,剑上血如海棠,已然看不出本色了,苏岳霖抬起左手,捏起袖口,然后轻轻将剑上还有些许温度的鲜血拭去,擦干一面,又换一面。似是对童衮口中之事,毫无兴趣。
“你来吧,他们不是我的对手!”苏岳霖今夜杀的人比他以前杀的人总数还要多,不过他却并没有丝毫不适,反而越杀越是平静。
“你们走吧,分散逃,不用管我,他的目标只是我而已,不会太过为难小鱼小虾的!”童衮挥了挥手,其中一个黑衣人闻言一愣,挣扎一番,终究还是选择退去。有了一人,其他人立刻也如他一般,转眼之间,林中便只剩下苏岳霖和童衮两人。
“你的内力虚浮,根基不实,但身法妙到毫巅,其他的东西,我也是看不清。有些奇特!”
“哪能什么都让你看清?陈白衣一个就够了,多出来的,就是不该存在的!”苏岳霖依旧擦拭着这把今日方才饮足鲜血的长剑,心意一动,竟有剑吟传出,紧接着苏岳霖身上也有剑意涌动。微薄而又锋芒毕露,恍惚之间竟有三分剑道宗师气象。此时他心有所悟,以前之剑,只可称为剑法,而非剑道。道之一字,于剑之上,乃是剑随心止,手上之剑反倒是下乘之术。心中之剑可破诸天,可斩仙神。当然这种境界对他而言,太过遥远,可望而不可即。
童衮见他这幅模样,更加动容,“你说的对,陈白衣一个就够了,再出来一个陈白衣,黑衣的,都是多余,哪怕是我,也只是勤奋有余,资质不足,也无法继承先生的衣钵!”
“其实你再往前行一里,便是一条大河!到了哪里你倒是有机会逃走!毕竟往河中一跃,我也不会继续再追!”苏岳霖放下袖口,剑锋斜指。
“你不想杀我?”童衮突然有些奇怪,又有些意外。但是不想杀他为何又会出动这么大的阵仗。
“只是觉得你不该栽到一个女人手里,仅此而已!”
“哈哈哈!”童衮闻言哈哈大笑,“这是我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自古成王败寇,能成者都是不择手段,你却要放猛虎归于山林!”
苏岳霖摇摇头,“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你还算不得猛虎!放你归山林,也不过是我认为下次见你再杀你也是举手之劳!”
“所以,我现在可以走了?”童衮似笑非笑地望着苏岳霖,想要接着微弱的月光,在他脸上看出一丝端倪来,但是苏岳霖低垂着眼皮,根本没有表情。
“可以!”出乎童衮意料的是,苏岳霖果真答应了。
童衮眼中光芒闪烁不定,终于心下一横,目中凶光隐没,猛然冲出,于横在面前的苏岳霖擦身而过,而苏岳霖也如约没有丝毫动作。于是他那始终防备在身侧的双手迅速收回,然后速度再次猛增。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是谨慎到了极致。
直到童衮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苏岳霖才轻轻开口,“你如此小气做法,已然是输给了我!”他摇摇头,猛然转身,眼中光芒如电,幽寒溢彩。然后一步踏出,直追童衮而去。
童衮在前方急奔,可是无论如何加速,却始终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被野兽盯上的猎物,好在行不多久,耳边便响起轰隆之声,如闷雷滚滚,前方果然有一条大河。
他心下大定,苏岳霖果然没有诳骗他,若是能逃到河边,的确就有了一线生机。他知道身后可不止苏岳霖一个追兵,而且单独对上苏岳霖也让他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他初见苏岳霖本以为自己就算不能胜,但他也绝对奈何不了自己,然而看到苏岳霖出手以后,却是突然觉得苏岳霖的确能将他斩于剑下。
童衮心中难以平静,就在心烦意乱之间,突然全身汗毛倒竖,生死危机之下,他蓦然向左侧窜出,扑在地上,连滚数下方才止住去势。就在刚才一道剑气破空而来,直击后心,若非闪避及时,不是身死也要重伤!
他一摸肋下,果然有一道深深地伤口,皮肉翻卷,血如泉涌。
“苏—岳—霖!”童衮暴喝一声,怒到极致,须发皆张。
果然后方一道身影飘然而至,一步数丈,不管山路崎岖,依旧如履平地!
“你继续!”
童衮满腔怒气正要发作,他甚至有种要和苏岳霖同归于尽的冲动。但是苏岳霖后方突然传出紧密的破空之声,还有低沉的交谈之声,追兵已至。他目光连闪,一咬牙,再度转身别窜入黑暗之中。
苏岳霖如同阴魂不散,再度跟上,不快不慢,总会在童衮最脆弱的时候悍然出手。童衮心中又急又怒,要是此时再不明白苏岳霖的打算他就实在是配不上那大司马的位置了。
真是好谋算,给人以生机,让人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然后再下杀手,既是杀身,也是诛心。如此阳谋,却让童衮不得不受,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在这局博弈中失了先手。从此一步错,步步错。现在就只能夺路而逃,如丧家之犬。屈辱至此,却又毫无办法。
又是一道剑气从身后而来,刚才那一剑还有些微动静,这一剑却是悄无声息,如同潜伏的毒蛇,伺机而动,动则致命!好在多次生死搏杀养成的直觉让他于九死之中,寻得一条生路。
但是这一剑依旧重创了童衮的一条腿,童衮终究还是没有能力再逃了,而最令他不甘的就是,那条河的确存在,而且就在眼前,距他也不过十丈之遥。但就是这短短的十丈对他而言却是如同天堑。因为他此时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何况苏岳霖的气机已经将他全身锁定,只要一动,就是身首异处。
苏岳霖就站在他一丈之外,哪怕童衮已经重伤倒地,他也依旧没有擅自靠近,这才是真正的谨慎小心。反倒是有大周之狐美名的童衮都赶他不如。
“败在你手里,的确不亏!”
苏岳霖点点头,“若是让你从一开始就抱着必死之心与我生死相搏,我倒还真有一些麻烦,或许那样才是你的生机所在!”
“枉我还曾是一朝之大司马,竟然会输的这么惨,更没想到会中了你这小小的圈套,就算从一开始就拼命也逃不掉,但是两败俱伤却是能够做到的!也不会让你这黄口小儿得逞!”童衮仰面躺在地上,全身空门大开,根本不再设防,当然也没有能力再防住苏岳霖一剑了。
“你还有何话说?”苏岳霖面色平静。剑已抬起,内力涌动,如蕴天地大潮于胸中。出手必是惊天一剑,而童衮也必死无疑。
童衮死死地盯着苏岳霖,眼中却再无怨恨和怒气,止有欣赏和佩服,许久之后,他长叹一声,“北有红衣,奸猾如狐!”
苏岳霖手中之剑陡然间,剑吟惊天,锋芒剧颤。气息如蛟龙腾渊,声如凤鸣。一剑挥落!
“哎…”一声叹息突然由远及近,苏岳霖悚然一惊,然后就见一阵水幕将苏岳霖的剑气尽数挡去!
不仅苏岳霖愕然,童衮亦是愕然,苏岳霖猛然抬头,就见滔滔大河之上,鲸波猛浪之间,一叶竹筏破浪而来,起伏之间,如雨中浮萍,风中烛火!弱不经风,却又始能终化险为夷!
“我乃望公座下,甘渔行者,此行正是为殿下面前这不争气的小子而来,还请殿下高抬贵手。老朽甘渔感激不尽!”竹筏之上,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老头儿立在浪头,衣衫单薄不说,臂膀小腿上的衣裤更是高高卷起,瘦骨嶙峋却似是丝毫不惧寒冷。
“甘渔?是否还有个苦樵?”苏岳霖不动声色的收回长剑,斜指地面,似是放松,但体内却已经是龙吟虎啸,势若奔雷,就如眼前这滔天之水一样,经久不息。
“殿下果然智慧无双!遇殿下这等妙人,平生之幸,当痛饮三升,可惜今日时机不对,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知这不争气的小家伙……”
苏岳霖直接将剑归鞘,心如古井,遇风无澜。丝毫不见惧意。他轻松地挥了挥手,“带走便是!”
“哈哈哈哈!”老头儿大笑一声,伸手一篙将瘫在地上如烂泥的童衮挑起,轻轻一抖,便抛到竹筏之上,电光火石,竹筏在水中失去竹篙支撑却也来不及动弹分毫。
“殿下果然爽快,如此心胸,必有倾世之才!下次再见,再赔今日之酒!”
竹篙一撑,竹筏若箭,再度破浪而去!
苏岳霖立在大江之边,负手而立,目之所及,却不再是这苍茫大江,而是那浩荡江山。